那個故事特别簡單,講了一個姑娘和愛慕者的故事。她過着平凡無味的生活,從小寂靜無聲地長大,卻還是會在午夜夢回或者在流淌的時間裡記起某些少年舊事,那些瞬間一直吸引着她駐足回望,最後她忍不住加快了自己的神經節奏,更改時間頻率,去見她想見的人。
緩慢爬動的蝸牛和迅捷飛馳的黃鹂鳥,它們到底是否處在同一時間?
時敬之不知道聞命有沒有聽懂這個故事,他其實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執着于給聞命講述這個故事。
可是有那麼一刻,他感覺聞命離着自己近些,他想再近一些。
時敬之閉着眼睛,仿佛長久地睡過去了。這個晚上太混亂了,他耗盡了力氣,一動也不想動。
他聽到艦艇發動的嗡嗡聲,有些像午夜時分悠長鳴叫的汽笛。路過大學的時候,遠處的火車也傳來陣陣回響。
聞命開着自動駕駛模式回家,然後把他抱上樓。
過了又不知道多久,聞命從背後環住他,很快陷入了沉睡。
時敬之不知道自己睡沒睡着,也許是過了沒多久,幾分鐘而已,又或者是過了很久,好幾個小時過去了。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睛。
遠處黑乎乎的海波不驚,亮藍色燈光聚斂成形。時敬之一直躺着,他在數聞命的呼吸聲。他就一直盯着遠處的光景瞧,不出聲。窗外貼了防止有害光線的特性鍍膜,雨季時會在雨水的沖刷下發亮。時敬之就盯着這些細小的光點瞧,黑暗中,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然後他轉過身,看着聞命黯淡的輪廓。
這次他終于伸出手,摸向聞命的臉。
可是最終他沒有摸上去,他隻是借着遙遠處晃蕩而來的燈塔之光,默默看着床側的牆壁,默默等待,在燈光再次亮起的那一刻張開雙臂,懵懂地抱住聞命的影子。
時敬之躺了好久,然後他悄無聲息地起身,朝着艦艇走去。
他一路穿行,看到德爾菲諾大區的點點燈光。他曾經經常在半夜坐飛機,坐在最靠近舷窗的位置,低頭可以俯瞰整個德爾菲諾的夜空。高樓與棚屋皆化作閃光點,四處是瑩瑩點點的照明設備,半邊是漆黑一團的斷壁殘垣,燈光如同灼熱的岩漿淹沒整片城市,夜深人靜的時候,時敬之從星空中降落,可以看到一些和光明街相似的場景。
光明街靠近舊機場,聞命曾經帶着他無數次爬上天台,拿着晾衣服的竹竿捅飛機。
他加班的時候,經常半夜出門,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故意還是無意,曾經他那麼多次半夜出門趕一場飛機,飛走又飛回來,然後從德爾菲諾上空俯瞰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仿佛在找一些少年時代的影子。
時敬之一路疾行,他到了生命倫理委員會大樓下,刷卡進門,電梯直達二十七層,身影瞬間消失在走廊盡頭。
他想起今晚的失控。他控制不住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感波動,他瘋了一樣飙車——不,也不叫飙車,德爾菲諾市區隻要不超過200邁就不叫飙車——所以這是屬于時敬之的飙車,他不再循規蹈矩開一輛50邁的車,他把油門踩到底,他一直向前沖,因為他想見聞命。
可是他遇到了紅燈。
就在等待的那些瞬間,他腦子裡特别空,空虛到讓他害怕,時間為什麼過得那麼慢呢?這一秒、下一秒、無數秒、無數個細碎的瞬間……太多了,太慢了!時敬之飛速在腦子裡檢索,自己随便想點什麼,随便想點什麼吧!随便想一些!
對!對了!十五歲那年的暑假。鄭泊豪一直想知道的那個暑假。其實那天時氏夫婦在吵架,他記得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每一個細節,他全部記得。他記得那天偶然得知時父才是小法爾的作者,那一刻他要驚呆了,一股飽脹的情緒占滿了他的内心,于是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向時先生确認,真的嗎?是你嗎?
時敬之把謝謝故事記得那麼清楚,因為這是為數不多的、父親親口講述的故事,那代表他愛他。時敬之總是仰着頭問,爸爸,那小法爾最後回家沒有呀?
他太困了,不知什麼時候就睡着了。小時候的時敬之那樣不懂,為什麼爸爸嘴裡說的版本總是不一樣呢?今天吃糖果,明天吃餅幹,他每次都暈頭暈腦地仰着腦袋問,爸爸,他回家了嗎?
時先生笑呵呵,是呀,故事都是我自己想的。時敬之說不出快樂還是難過,但是既然對方為他講了故事,他應該去感到快樂,“因為感恩,所以快樂——應該快樂,并且感恩”,這是他獲得的“正确規則”,隻有馬上笑起來并且表示感恩、表示幸福,才是他應該去做的,最最正确的事情。
于是他無視内心的波動,腼腆笑着說,謝謝爸爸。可是他還是有一刻是好奇的,于是他多問了一句:“那結局呢?”
時夫人笑着接話:“什麼結局呀?!你小時候睡不着,天天讓講睡前故事,要多煩人有多煩人,沒辦法他就編,都是随口胡說的,今天吃了棒棒糖,明天吃了餅幹,他自己都記不住小法爾到底吃了什麼。”
時敬之心裡某個地方轟然坍塌了。
但是沒有人知道。後來……後來…後來一切都亂套了,聲音很大,争吵很激烈,房頂似乎都要被掀了。
他看到時父在動作,有人在撲向時父,他擡手擋了一下,對方沒站穩,摔到了地上。
時敬之凝神去看,原來是時夫人。
是時夫人。
她摔倒了。
他聽見胸膛裡傳來破碎的聲音,他的心碎成了兩瓣。一瓣在流淚,一瓣在流血。隻要還愛着人,隻要還抱有期待。
“媽媽!媽…”他突然撲過去,朝着時父拳打腳踢:“你為什麼要打她!你為什麼打她!你怎麼可以打媽媽!!!!你瘋了嗎!”
他吼:“時約禮!時約禮!”他把這個名字念出了瘋魔的、咬牙切齒的味道,似乎是把這個人咬在口中,嚼着他的骨頭在說:“時約禮!你瘋了?!是不是瘋了!”
“你他媽才瘋了!我是不是養了匹白眼狼?!大逆不道!”
時敬之腦中一片空白,他揚起手,似乎想打他,最後那拳頭沒砸到時約禮身上,時敬之反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他沉默了,然後突然爆發,歇斯底裡地時氏夫婦吼:“……我不是你兒子!我才不要當你兒子!你懂不懂啊!你為什麼要騙自己?!”
時夫人呆住了,她看着時敬之的目光複雜難懂。
時約禮也呆住了,面對混亂,他走向時夫人,他似乎想走上前去扶起她,非常急切地向她走去,卻沒有得到一個解釋的機會。
“啊!……”時敬之發出了一聲難聽的嘶吼。
時婦人站起來,走進卧室鎖上了門,整間屋子瞬間安靜下來,空蕩蕩的隻留下時敬之撕心裂肺的哭聲。
這些細節都在他腦子裡藏着,在記憶的時間軸的每一個刻度上藏着……他忘不掉。
旁人提起某件事,他可以瞬間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是哪一件,時敬之忘不掉。
那些他想記住的、他不想記住的——他都忘不掉。
他給人看的,隻是他想給人看到的。
是碎片,都是碎片,這樣才安全。
别人隻能了解一部分碎片,卻看不到他的全部,沒有人完完全全了解他本身,這樣才安全。
蘭先生讓他向前走,他不是沒有向前走,他已經在學着忘記了,他已經學着不去提這些事,他表現得像個完完全全的普通人,于是所有人以為無事發生。
時敬之想,都錯了,都亂了,都在失控,一直在失控,他學着去踩刹車,可是似乎不管用,他沒有一點點長進,一點也沒有。他想起來十五歲的這場風暴,堪稱自殺式襲擊的風暴。他心裡特别冷,特别空,特别特别空,他找不到原因,又或者原因太多了實在不知道該去先解決哪個,可是特别特别空,越想越空……他努力去忍耐了,他努力去壓抑了,他費盡了所有的力氣去把那個空虛的地方填滿,這樣他就不需要别人去填了,這樣他就不會給别人添麻煩了………
可是偶爾還是空,像是心裡有個危房,一直在崩塌一樣,動不動崩塌,被别人的一句話一個字一個動作撞擊,房子就傾倒了,就坍塌了。
聞命說,你在我眼裡一直光芒萬丈。
不是的,根本不是的。
見到聞命的那一刻,時敬之想,要藏不住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所有人真的不知道。
他像是耍花槍一樣,把所有人迷惑住了。
鄭泊豪問他那個加減法的題目,太簡單了,非常簡單,他才是最後說了算的人,得最高分的人到底是誰,隻有他自己知道,旁人從外面看,根本看不出來——被他藏得嚴嚴實實,滴水不漏。
哪怕他仿佛一瓶沸騰的水,表面的水已經接近瓶口,再來一滴就會炸裂飛濺,會順着瓶身源源不斷地溢出來。哪怕是這樣,别人也隻會當他心如止水,無比平靜。
他是最光鮮亮麗的、被鮮花與掌聲擁簇的、他人眼中的榜樣。
榜樣就是那麼坦蕩,榜樣是沒有秘密的。
榜樣是不被允許有秘密的。
可是從周三開始,不,也許從更早的時候開始,是十四歲那個夏天開始,他就在失控,一直在失控——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沒有人知道。鄭泊豪隻知道他十四歲出意外了,所有人能知道的隻是他出意外了,他因為意外所以耽擱了一年上大學,他本來應該十四歲拿了預錄取去念書的。
大家都不知道。真的太好了。
但是現在他就要暴露出來了。
他記得那麼多人形容他,那麼多的形容,他都記得,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都記得。
生活不是細節的放大、你是透明瓶子、你是混亂的長詩、你是淩亂的細節碎片……你的時間和空間是不連續的……
你的生活呢?所有人都搞不懂你在做什麼。
你到底在幹什麼呀?
生活被他藏起來了呀。
因為聞命被他藏起來了。
他嚴防死守,他守了這麼久。
時敬之在醫療實驗室中按下按鈕。
這個動作他曾經重複過無數次,在無數個聞命不知道的深夜,在很多個加班以後的間隙,他争分奪秒,筋疲力盡。按照以往的經驗,他要戴上裝置,躺進醫療艙中,可是這次他沒有。
時敬之看着頭頂碩大的屏幕。
監控室的屏幕上出現了無數鏡頭,特别多鏡頭。
病房、書房、卧室、公園、路邊、劇院………很多人的身影,特别多的人的身影,不僅如此,還有聲音、光線、氣味………
這些鏡頭看起來幾乎沒有什麼區别,一打眼無比相似,簡直是一幀又一幀等待渲染的重複鏡頭。
裡面有一束碩大的花朵,就開在德爾菲諾花園中。
裡面有李醫生說,“時先生”,時敬之知道,下一句是“久等”,對方辦公室牆角立着一把花傘。
裡面有巨大落地窗後的陰雨,雨水打在透明玻璃上,左側玻璃被雨水砸出三十四多參差不齊的水花。
裡面還有歌劇,很多很多歌劇,《巴黎聖母院》的詩人在唱歌,他唱第三句時會下意識仰頭,不經意間把身上第三顆紐扣掙開了。
時敬之都知道,他都記得,他可以分辨出每一個細微的不同之處,仿佛他已經看過千百次。
聞命的臉在屏幕上放大,不停放大,時敬之知道接下來是什麼,西哈諾的聲音化為嘈雜背景音響起:“I desire you, i write to you, i write for you. i tear everything i wrote for you or about you. all i can say is, i want, i want, i want you………”
又來了,時敬之被釘在原地,又來了,他的心被攥緊,那個人看着自己,那個人的眼睛被不斷放大,那個人的臉正對着自己,就像他隻對着自己說話,I desire you, i write to you, i write for you. i tear everything i wrote for you or about you. all i can say is, i want, i want, i want you…………
這很生動,特别生動,可是聞命說,錄播和現場看是不一樣的。
時敬之撫摸着屏幕上聞命的臉,目光悲傷且溫柔。
時敬之剛想按下下一幀,突兀的鈴聲打破甯靜。
“小敬!”鄭泊豪這次的聲音有些嚴厲,他急切道:“我今天昏了頭,忘記跟你說最重要的事情了!”
“我出差去了反政府軍的老巢!”
時敬之的手猛然一頓。
“…問題的關鍵不在這。我已經排除了他們的嫌疑,的确不是他們幹的。”
“但是我有了意外發現,你知不知道第四象限?就是民間所謂的北大西洋海盜?說是跟維京人有淵源,本世紀前期他們活躍于赫布底裡群島附近,後來銷聲匿迹。官方說法是創始人死了,其他人因為幫派内鬥元氣大傷,但是東太平洋區忽然傳來消息,他們那邊有個主教死了,臨死前提到自己是海盜後裔。那群海盜不是死了,而是在海島上隐居了。根據最新調查報告來看,十三年前的倫敦爆炸案就是他們幹的。”
“你覺得他們有聯系嗎?”
時敬之的食指劃過聞命的眼睛,方才的迷茫全部消失了,他又變成了那個無堅不摧的領袖人物,時敬之低聲問:“作案手法相似嗎?”
“我也不知道。”鄭泊豪說到這裡就憋氣,他嚷嚷:“巡邏廳長官不和我說!我跟老頭兒磨了半個小時不跟我說!”
時敬之說:“我知道了。”
“唉嗨!”鄭泊豪說:“我其實就是想問問你,你不是在那邊買了個海島的嗎?”
“那就是個荒島。”時敬之輕輕笑了起來,他的眼睛黑沉沉,一直盯着聞命的臉,語氣卻很平和,甚至帶了笑意:“可以看冰島的海鳥。”
“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買那麼個鳥不拉屎的破島。”
“對,的确破。”時敬之實話實說,他一點也沒有被講眼光差的尴尬和羞赧,反而很有耐心,好脾氣地解釋道:“非物質文化遺産所在地,當地原住民不超過三十戶,所有的年輕人都需要乘坐小船去大陸最近的奧本鎮念書,平時不回家。小島上沒什麼年輕人,男人們開車給乘客當講解員,主婦們開咖啡館和民宿,家家戶戶都有咖啡館。”時敬之最後讓步道:“我知道我眼光差啊。”
“行吧。”鄭泊豪無可奈何,他忍不住又吐槽道:“那個破島有什麼好的!我也沒見你去過!你買了不去留着幹啥!”鄭泊豪要氣炸了,“從此以後你可是背了三十年貸款的人!!!”
“是不怎麼好,不是你喜歡的地方。”時敬之避重就輕,他沒有承認對方說的這番話,鄭泊豪竟然也沒發現不對,就被他這樣輕易糊弄過去了。
他們中間短暫地陷入了冷場。鄭泊豪說:“那什麼,就是突然想起來跟你說聲,我最好的朋友!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嘟嘟!回見吧。”說完挂了電話。
時敬之聽他瞎逼逼完,異常淡定,手指輕輕撫摸了屏幕上聞命的臉。
他目光平靜地将畫面切到下一幀。
是《巴黎聖母院》。他看了無數次的,巴黎聖母院。薇薇安說他看了兩遍便不耐煩,不是的,其實不是的,在見薇薇安之前,他自己看了不下三十遍。
“西哈諾。”薇薇安在劇院門口這樣同他說。
“你聽過嗎?牛角門和象牙門。”
“希臘神話中的夢呓神族是所有夢的化身,他們居住在夢鄉,位于大洋彼岸,冥界之邊。夢鄉有兩扇大門,從牛角門出來的為虛假之夢,而從象牙門出來的則是真實之夢。”
薇薇安問:“你看過《西哈諾》嗎?我多希望你沒有看過,要來猜結局嗎?”
“你準備推開哪一扇門?”
時敬之拿出一張古老的唱片,連接上破舊的播放器。他将播放機打開,音樂響起時,屋内響起海水晃動的颠簸聲。
大海深處的水波劃過珊瑚、白燦燦的落雪挂滿枝頭——
那聲音比聞命現在的聲音要青澀許多。
“你見過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