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泊豪激動得差點從樹上摔下來,别的小破孩撕鳥窩都撕不好,男孩子用力沒個輕重,随手一扯泡面盒子稀巴爛,但是時敬之做出來的鳥窩又大又圓。
鄭泊豪忙不疊安裝鳥窩,他樂不可支地盯着樹杈,腦子裡已經開始想這對麻雀能生幾個蛋。
不過後來出了點事,鄭泊豪拿泥巴糊鳥窩,挖泥巴的時候時敬之滑倒了,他伸手去撐,胳膊肘直接碰地,磕了個小石子進去,瞬間血肉外翻,鮮血橫流。那個小石頭卡在骨頭邊,不是随便抹抹紫藥水就能解決的事。鄭泊豪當場嚎啕大哭,時敬之說,别哭,别哭,不疼的。
他真的一直沒哭。
鄭泊豪吃驚受怕,原來時敬之是這麼能忍疼的。
大人們後來找來了,鄭泊豪一下子哭得更大聲,爸媽你們快來!快來!他哇哇大叫流血了流血了好多血我好害怕!!時敬之卻縮起肩膀,抿緊了嘴巴,他小聲求饒,媽媽,你不要罵我。
可是那可能太疼了,他還是紅着眼掉了幾滴眼淚,然後小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鄭泊豪很怕時阿姨,因為她總是不苟言笑,闆着臉仿佛下一刻就會張口訓人。鄭泊豪這時候才真的害怕了。
原來時敬之是偷着跑出來跟自己一起玩的。鄭泊豪後知後覺,時阿姨不讓時敬之爬樹,他能跟着自己來撕泡面盒子已經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氣。
兜兜膽子也太小了吧,像個小姑娘。鄭泊豪邊哭邊想。
鄭泊豪想,時敬之這個人,特别悶,從來不做離經叛道的事,但是他對着自己會很寬容,那種寬容幾乎無邊無際,沒有邊界,簡直特别靠譜。
旁人怎麼想他不知道,但是時敬之給他的感覺是舒服,舒服地不得了,他在對方沒有邊界的寬容裡自由奔跑。
他以前不知道原因,也沒有去在意過,然而今天職員小姐的話令他醍醐灌頂,鄭泊豪在人聲鼎沸的人群中如遭雷擊,他在那一刻知道原因了,他無比确定,那是因為時敬之在讓着他。
對方竟然在讓着自己。
鄭泊豪要驚呆了。事實上,在潛意識裡,他曾經不是沒有自滿過,畢竟是他讓時敬之的少年時代多姿多彩的——他單方面這樣認為。因為他曾經是離經叛道的壞小孩,他帶着不哭不鬧的時敬之體驗全新世界。
誰的青春沒有反叛過呢?
充斥着黑白灰色的世界是時敬之的世界,活潑可愛的鄭泊豪是打破這個世界的人。
時敬之是符合以學校教育為主的社會規則的範本。他是鑲嵌進社會這部龐大機器中的一顆螺絲釘。他好像一直那樣符合學校規範,後來又進了第四部門,成為另一個規則内的範本,他……
鄭泊豪明白,時敬之永遠不會成為學校、社會、道德秩序的旁觀者和批判者。
他曾經也不解,嘲笑時敬之不蹦迪、不逃課、不在課堂上偷懶睡覺,甚至連想吃刨冰、想和朋友走路回家不坐私家車的小小心願都沒有。
活得真沒勁,沒勁透了,十幾歲的鄭泊豪在憤怒,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憤怒,他因為極端憤怒而咬緊牙關。
在他對着一切評頭品足、冷嘲熱諷的時候,時敬之沉默,在他對着一切揮斥方遒、大言不慚的時候,時敬之還是靜默的。
在鄭泊豪對着世界疾呼、痛斥、批判、反抗的少年時代,他潇灑恣意,橫沖直撞,他可以毫不留情地痛批狹隘的思想、僵化的規則、苛刻的秩序、充滿控制的教育、殘忍的貧富分化、年輕人的高壓………
可是時敬之不是的,如果說學校、社會最終成為巨大機器,那他仿佛一個由家庭、學校、社會打造的完美部件,他永遠被那些巨大的齒輪所裹挾,他那般完美、明亮、适宜。
尺寸長短,規矩方圓,模具精密。仿佛原本就不存在不必要的棱角。在其他人苦苦抗争、站在世界的對立面、為了“無意義的青春迷茫”叛逆嘶吼的時候,時敬之早早略過了這個堪稱歧路的階段,他完美繞過這些“迷惘期的歧路”并實現彎道超車,早早成為了機器内部的核心部件。是啊,其他人那麼弱小不堪,無知又愚蠢地沖機器揮舞刀劍,然後被碾碎。而時敬之卻早已提前成為一枚光滑的部件,他被高壓嵌合進框架,完美無瑕,毫發無損,他本人的言行舉止就是這一機器的隐喻本身。
可是時敬之是個善良的人,他是個真正懂得規則的好人。他從來不對鄭泊豪說拒絕、時敬之默許他插科打诨、時敬之做了很多“标準時敬之絕對不會主動去做的事”。
鄭泊豪忽然明白。
就像那通半夜的電話,無數半夜時分心血來潮打過去的電話,他對着時敬之向來是無所顧忌、有啥說啥的,以往他自己竟然也沒發現三番五次在大半夜給時敬之打電話有什麼不對的。好像對方半夜不睡覺接自己電話是一件很自然而然地事。
鄭泊豪當然可以找出很多理所當然的原因:時敬之在加班,他肯定沒睡覺。時敬之習慣熬夜晚睡。自己是時敬之最好的朋友,半夜接個電話怎麼了?
鄭泊豪想,因為他在讓着自己的啊。
這個狀态一直持續到中午吃飯,鄭泊豪實在是忍不住了,跑去時敬之辦公室找他,助手卻大吃一驚:“他去辦公室找你了呀!”
鄭泊豪睜大眼睛說不出話,他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說他……不是?!這特麼還沒到下班時間?!”
“對啊……是啊是這樣沒錯…”助手不明所以:“但是他就是找你去了啊。走之前還說你怎麼一直不接電話。”助手翻着備忘錄喃喃自語:“不過他今天好奇怪,出門有點頻繁,光茶水間就去了五次。”助手突然擡頭,仿佛才想起面前的人是上司的至交好友,擡手捂住嘴巴喃喃:“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鄭泊豪光速奔向電梯間。
他打開通訊器,時敬之其實隻給自己打過一通電話,是上班一小時以後的間歇,那時候大家一般會走出辦公室接水喝茶,順帶短暫聊聊天。
時敬之還給他發過一條信息,那差不多是四十分鐘之前了,時敬之問:“中午吃飯嗎?他們說有藤椒雞。”
鄭泊豪最喜歡吃青藤椒雞。
其實時敬之都記得的,鄭泊豪想,他都記得的。
這樣想着,屏幕又亮了。時敬之發信息過來,四個字平平無奇:“我買到了。”
***
鄭泊豪一路沖着食堂跑去。他找到落地窗前第三排,那是他經常坐的位置,很多時候他和時敬之一起面對面吃飯。
現在桌上擺了一個不鏽鋼餐盤,最普通的那種食堂餐盤,生命倫理委員會在這方面秉持簡樸和保守的做派,餐盤和半個世紀以前長得一模一樣,有些地方坑坑窪窪,上面還有亂七八糟的劃痕。
裡面五個坑,坑裡全是藤椒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