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先生看到時敬之又軸又擰的模樣就火冒三丈:“你吃什麼魚?!不知道宴會前吃這種東西有損禮儀?!”
“時敬之!!!你聽到沒有!!你爹在和你說話!”
同一時刻,一樓宴會廳。
“範先生,我聽你們都互相叫師兄弟,這是什麼地域特色嗎?”聞命低頭整理了下袖口。
“是呀是呀!”範銘明對着這位剛剛認識的年輕朋友熱情似火:“聞先生是哪裡人呀?您這是第一次聽見師兄師弟之類的稱呼嗎?”
“邊境。”聞命微微笑着,體貼地在空中畫圈,簡潔明了地解釋:“西北海島,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地方,但是我在奧本生活。”
範銘明恍然大悟:“哎呀!那個地方我去過的!風景不錯!适合養老!”
聞命笑着恭維,小地方而已,不過适合度假。
那都是些完全藏在犄角旮旯裡的荒山野嶺,隻有原住民才熟悉,外界很難感興趣。
一開始看外貌,範銘明以為他是亞裔,他為了自己的誤解感到歉意:“怪不得您不了解,其實這是我們學校裡約定俗成的規則。”
“您知道西太平洋區的華人大學濟之聯大嗎?以前出身于濟之聯大的交換生就喜歡這麼叫,師兄師弟,師姐師妹,那所學校的人有這個傳統,到了德爾菲諾,依然喜歡保持原始稱謂,後來代代相傳,我們就都這麼叫了。”
“文化身份認同?”聞命輕聲說:“個體對于所屬文化以及文化群體形成歸屬感及内心的承諾,從而獲得保持與創新自身文化屬性的社會心理。 ”
“畢竟人總得知道從哪來的嘛。”範銘明笑。
這句話不知道從哪裡觸動了聞命,他愣了三秒,臉上綻放出今日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微笑:“有些人想要忘記,可是有些人卻在銘記。”
“是吧是吧。”範銘明說:“我的父母都是移民,特别重視聚居地和團體感,逢年過節燒香祭祖,就怕我們這些後代忘了自己根在哪裡。”
聞命再次苦笑,那裡頭帶着啼笑皆非的妥協和意義不明的嘲諷:“人的骨子裡總是流淌着祖宗的血脈的。”
“我們不想做飄萍的嘛。”範銘明說:“鳥倦舊林,是我們祖先血脈中無形的羁絆,是一艘古老得生了根的船,長在我們每個人心裡。”
他說着,忽然笑起來:“這話還是師弟說的!”
“師弟?”話音落了,聞命便反應過來:“您是說小敬?”
“小敬——啊,對,也就是Arhtur。”範銘明嘴巴不習慣,用力咬了咬音節:“原來你們是這樣稱呼的,我們從來不這麼叫他。”
“嗯?”
“Arthur入學時候的名字叫 Arthur Shen。”範銘明習慣性伸出胳膊在人群中破開道路:“您不知道嗎?他入學随的母姓,師母姓沈。”
聞命以一種陰鸷的眼神看向他,在好幾秒以内,他都不發一語。
被那眼神一激,範銘明忍不住開口:“聞先生?”
聞命似乎沒有聽見,範銘明緊張而疑惑地向他走近一步,連聲呼喚幾遍,對方才如夢方醒。
聞命的聲音沙啞而陌生,他緩慢地确認道:“您的意思是……時敬之入學的名字一直是Arthur Shen?”
“對啊。”
“宣傳欄和獲獎名單上的名字也是這個?”
範銘明又是一愣,心想師弟連這個都告訴你了嗎?他可是低調到恨不得沒有存在感的人。怪不得你叫他小敬,聽起來就關系不一般。
範銘明答:“是啊。不過師弟人很低調,不怎麼喜歡校報社發照片和生平,所以宣傳時候的材料能省則省,往往出個簡訊就得了,唉,師弟太低調也是個麻煩事,你不知道每年報社的師妹們都要找我哭,湊不齊明星學員怎麼交差?”
“他叫Arthur Shen…”聞命那個樣子非常奇怪,他站在花窗和樓梯之下的陰影中,似乎很遙遠,朝着範銘明的方向注視了許久。
“是有什麼事嗎,聞先生?”範銘明感覺非常奇怪,這個男人身上的熱情褪去了,留下種很有壓迫感的沉默。
聞命被人叫了兩三遍,才若無其事地擡起頭來。他壓下心裡升騰起的所有憤怒與驚異,虛僞笑道:“原來是這樣……範先生看起來很了解Arthur,你們一定關系很好吧。”
那關系哪能好過您呢,範銘明心道,我們可不叫小敬。
“嗨,我和他認識好多年了嘛!”範銘明比劃說:“差不多他剛入學的時候吧,我還沒畢業,剛認識的時候這麼高,我心想哎呀真是了不得,人家學霸跟我們學酥就是不一樣,一看這個氣質就不一樣,他家就他一個孩子,父母肯定花了大力氣培養的。”
“然後我當時的活其實是當他們的生活學監。這個吧…我先給您解釋一下我們學校的發展史…當時學術學院和生活學院是分開的,就跟那什麼霍格沃茨似的!霍格沃茨!他就在我管的那個生活學院裡,不過他不住宿舍,住的學校附近的公寓。”
“我心思小孩自立能力挺強,結果有天半夜三更救火車來了,整棟樓學生都跑出來了,我心思起火了?!還是又有人躲衛生間抽煙?後來我去看,他自己站在大樹底下跟人家reception講話,挨個鞠躬道歉,一看我來了,哎呦那個可憐見的,他說對不起我在學做菜,結果糊鍋了煙霧報警器響了。”
“當時剛開學的嗎每年開學都有這種事,跟人家簽字道歉完了就沒事了,但是我就很奇怪,大半夜做啥飯怎麼不睡覺,他說刷夜刷的。”
“我說你餓了吃點餅幹啥的不就成了!看那個樣根本不會做飯,他就不說話了。我多嘴問了幾句,口氣有點沖,他就開始哭,但是打死都不說,光知道哭。唉,臉都白了,我心思小孩肯定在家都沒挨過訓,天天被誇天天被人捧着,臉皮薄,估計也沒受過什麼挫折,光叫個救火車就吓得渾身打哆嗦。最後我說,我沒怪你,你别把我當問責人我就是關心你,告訴師兄為啥要這樣。”
“他就說他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三年課程一年修完,以後早點畢業。我問他老早畢業幹嘛?!他說早點工作掙錢。掙錢幹嘛?!他又說買房子,我想你家也不缺錢啊!他就說他要買房子……特别大特别貴的房子哎呀我是真的不能理解。”
“哦然後是做飯,你不會做就别做,他說不行,一定要學會,白天沒時間做,那就晚上學。我第一次覺得這小孩真讓我頭疼!你把廚房炸了怎麼辦?!怎麼就那麼拗!最後他才妥協,但是還是拗,不死心說那就天天吃西紅柿炒雞蛋,他會做這個,等把這個練順手了,就不怕炸了。”
“哎呀。”範銘明感慨,“這可能是我這個師弟唯一像個小孩的時候,平時真看不出來。你也覺得不可思議吧?想不到的吧?你看他天天閉嘴不怎麼說話,哭起來簡直像個大花灑。”
聞命目光閃爍,欲言又止,卻最終什麼也沒說。
他們向縱深的宴會廳走,走到擁擠的樓梯口,來來往往的學生摩肩接踵,聞命擡頭看了眼二樓房間,不動聲色地沖範銘明微笑道:“學生們怎麼都愛去四樓?”
“今天鐘樓開門。”範銘明指着四樓道:“四樓有個小樓梯,通向鐘樓尖頂,嗨!這鐘樓好多年不開,今天開了,學生都去打卡拍照,圖個新鮮。”
聞命好像有了點興趣:“鐘樓?”
“我們學校的标志性建築,特别高,在德爾菲諾的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随便站在居民樓頂都能看到這個鐘樓。”
德爾菲諾大學沒有圍牆,教學樓遍布整座城市,幾乎是個人就生活在大學裡。
範銘明以往經常接待随時來學校參觀的外地遊客,他忍不住給外來友人聞命先生介紹:“三樓是小禮堂,舉辦畢業典禮的地方,二樓是茶餐廳和休息室。”
聞命點點頭:“聽說還有個博物館是嗎?”
“嗨?您知道?!”範銘明熱心腸極了:“在三樓,醫學博物館,不知道今天開不開,我帶您去看看?”
正說着,遙遠的宴會廳中央傳出一陣歡呼:“明明哥!”
是那群新生小雞仔。
他們似乎出了什麼意外,大呼小叫,又來一遍:“明明哥!”
“等會兒!!來了來了——!”範銘明分身乏術,正要解釋,忽然見男人笑道:“謝謝,但是感覺有人比我更需要您?”
範銘明抹了把半秃的腦門,急出一頭汗:“…一群孩子。”
小雞仔們一瘸一拐沖過來了,有人還在大聲喊:“我高跟鞋斷了啊啊啊!!!明明哥嗚嗚嗚——!!!”
範銘明左顧右盼:“那什麼,聞先生,要不我們改天——?”
“感謝您的美意,我求之不得。”聞命微笑着同意,彬彬有禮的模樣顯得體貼萬分:“不過今天的确不是好時機,您不要為此感到愧疚,我可以自己去轉轉。”
“畢竟,自己主動發起的冒險才更加刺激,不是嗎?”
“呃——是這樣沒錯!”範銘明依然有點愧疚:“聞先生——”
“如果實在是内疚——”聞命走上樓梯,又回身笑道:“您可以祝我好運。”
*
“人骨子裡都是跟着祖宗學的。”
時敬之小口吃魚肉,對魚刺的恐懼造就了他的慢條斯理。他嚼完二十口,才輕輕擡眼看向男人:“我的今天,到底是誰的翻版?”
“你又要跟十四歲一樣?!你看看你這個态度,陰陽怪氣,冷言冷語誰教的你這麼和父母說話?!”時父很是不能理解:“你到底怎麼了?!你怎麼跟個瘋子一樣?!我到底哪點對不起你?!家裡就你一個!别人讓我們再生個小的,我們不要!那時候的條件我們不是要不起!”
“你是我們唯一的孩子!我們所有的精力、心血、關愛都給了你!”
“你看看你憑着幸福日子不過你鬧什麼鬧?!鬧什麼鬧!!”
“這種日子我一天不想過。”時敬之說着,他本來很平靜,突然開始失控:“我一天也不想過——一天也不想過,這種日子我過夠了,我過得夠夠的。”
他說,“你根本不明白。”
眼淚一點一點砸下來,埋進盒飯裡。
時敬之痛苦地捂住眼睛後仰,砸進身後的靠背裡,“喀——”地一聲響。
他無奈又寬容地搖搖頭,抹了把臉平靜地說:“對不起……媽媽,我本來不想哭的。魚很好吃。”
“你到底怎麼了——”時夫人忍不住,忽然開始哽咽着哭。
時先生瞬間心煩意亂,整間屋子的氣氛變得無比凝重。
他們都沒有發現,時敬之的身體瞬間僵直住了,像是那些突然短路即将爆炸的破舊家電。
“我怎麼了……我怎麼了…哈哈哈!!”時敬之忽然把飯盒一摔,整個屋子安靜下來,他開始冷笑,嘲諷地笑,似哭似笑,他憤怒極了,憤怒到麻木:“這種話你們問了多少遍?多少遍?我也想問問我到底怎麼了?我每天喘不動氣到底怎麼了!所以我到底應該怎麼做!你們告訴我我到底我到底應該怎麼做?!”
“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時先生指着他道:“誰告訴的你要抱怨和指責父母?!不準!!全天下沒有這種道理!”他看到了掀翻了蓋子的飯盒,這個不規整的飯盒和他不守規矩的兒子一樣讓人感覺難受,刺眼:“時敬之!!你大逆不道!”
“我聽夠你的道理了!”時敬之面容冷厲,一字一字道:“我、聽、夠、你、的、道、理、了。”
“你看看他這個樣子!”時先生胸膛如同忽閃的風箱,他暴跳如雷:“你看看他這個樣子!!”
時先生暴怒地沖過去,沖着時夫人咆哮,雖然在咆哮,卻顯得非常脆弱,仔細聽來如同告狀:“你看看他什麼樣子了!!!”
時夫人滿臉受傷地看着劍拔弩張的兩人,再次哽咽着咽下淚水。
時先生是最最傳統而保守的人,奉行君子之風,道德仁義,對于後代的教導與期望也是按照很傳統的“祖宗文化精髓”,他認為那都是曆經幾千年洗滌才淘煉出來的金子,因此,他實在是無法理解自甘堕落的行徑。無論是挑釁反叛的态度、口出狂言的行為還是疾言厲色的姿态,這幾乎都是他難以忍受、難以置信的雷點。
一言以蔽之,父母沒有錯的,子女永遠不可以騎到老子頭上。
“你滿意嗎?”時敬之又笑,宛如癫狂,甚至有些意氣風發、滿是快意的模樣,這模樣在時先生眼裡簡直是魔鬼,他心想你是不是發了癫,如同鬼魂拿起鐮刀殺人,他看着那個讓他膽寒、憤怒、咆哮的魔鬼拖着長長的鐮刀向他緩緩走來,他注視着自己,殘忍而冷酷地向自己重複發問:“你滿意嗎?”
巨大的激靈從時先生腳底蔓延,讓他從腳掌心冷到天靈蓋,緊接着化作潑天而起的大火狂飙着飛舞。
時先生目眦盡裂,滋滋作響的恨意控制了他,你怎麼敢……
他想,我在那麼艱難的情況下養育你,我們一個月的工資不夠吃肉,就隻是買雞蛋,為了你的營養跟得上,我們買雞蛋,可是雞蛋也買不起,所以我們一頓飯隻煮兩個雞蛋,隻夠你自己吃,因為你要長身體,那是定額定量的飯票。
他想,你剛出生的時候,我捧着你不會抱,又怕把你捏壞了,被醫生罵着指導着抱你,你小小的,睜着大眼睛看我,别人家的孩子剛生下來都不睜眼,隻有你那麼漂亮可愛。
他想,你小時候光着屁股跑,我怕你着涼,舉着被子追着你跑,從床這邊追到那邊。
你忘了嗎?
你都忘了嗎?
你怎麼忍心往我身上捅刀?
你怎麼忍心?
時先生怒不可遏:“你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時敬之!你說的是人話嗎?!”
“我給你起名叫敬之!我為了給你起名字!我翻了一整本萬年曆!一整本!!我為了給你起個好名字我整整一個星期不睡覺!好!好!叫敬之!我讓你自我規誡、自我戒勉、不驕不躁……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現在什麼樣了!!”
“時敬之!”他用殺人的語氣吼他,“時敬之!!”
然後他看到那個目明眼亮的孩子燦爛地笑起來,笑容明豔動人,這種笑容好久沒在對方臉上出現過了,時先生忍不住一愣。
他長大了………
在那個微茫的瞬間,時先生腦海中閃現的唯一一個念頭竟然是,他長大了。
他不是那個小小的、半夜需要自己起來好幾次,換尿布、燒熱水泡奶粉的孩子了。
他那時候那樣小,紅紅的,縮成一小團,時夫人在山區呆久了,營養不良,沒有奶水,所以時先生挨家挨戶借動物奶,可他又那樣憂郁無措,最後還是選了奶粉。
他恍恍惚惚地想,那個粉雕玉琢、軟乎乎被他哄着睡的小孩、那個他沖了好多好多奶粉才止住大哭、在深夜裡啃他手指頭的小孩,怎麼就這樣了呢?
怎麼就這樣了呢?
你怎麼就這樣了呢?
他傷心而憤恨地想,你這個傷我心、剖我肝、磨牙吮血、最後竟然要踩到我頭頂上撒潑的不孝子,你摧毀我的期望、我的臉面、我的付出、我的犧牲、我所有的深沉的關愛……
你怎麼敢………
你怎麼敢………
“咔啦”一聲巨響,藤椅被硬生生捏碎了。
時先生滿眼嚴厲,一動不動地盯着對面的人,像是一隻孤獨而暴虐的狼王。
他惡狠狠地看向自己的小兒子,那個小小的,他曆盡千辛萬苦培養長大的孩子。
他突然拿起掌邊的茶杯狠狠丢出去,憤怒的吼叫令人膽寒:“你怎麼敢!!!!”
然後他看着,對方靈活地偏頭躲開,杯子不堪重負地砸上牆,再瞬間墜落下來,宛如他堅硬的驕傲,就這樣墜落下來,滿室茶香四溢,瓷杯遍地屍骸。
那個小孩攻破他營造的堡壘,以勝利者的姿态劈斷他的驕傲,對着他舉起鮮血淋漓的武器,武器的利刃之上是他的戰利品,時先生在模糊視野中看到了那塊蒼老又惡心的血肉,那是他被硬生生剜出來的心髒。
被親生子毫不猶豫地、幹脆利落地剜出的心髒。
挖心剖肝,為什麼還在跳?
為什麼還不死?
時先生看向時敬之的臉,想要努力辨認一些當年的影子,可是年歲太久遠,分别的時間那樣長,他要看不清他了。
一些水順着時敬之扭曲的下巴滴下來,他毫不在意地抹了把下巴,坐在原地慢悠悠整理衣領,然後他擡起頭來,目光停留在男人臉上。
“這個名字不如不要,真是讓我惡心透頂。”
對方在說話了,對方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他努力辨認了好多次,才終于确認那到底是什麼。時先生在迷茫中清醒——
那個孩子滿眼仇恨地瞪着他,咬牙切齒,宛如怪物,然後怪物特别心滿意足地舔舔嘴角,冷笑着張開口:“…你滿意嗎?”
你怎麼敢——
你怎麼敢?!!
“你又要打我是不是。”時敬之的目光略過時先生充血的雙眼,再面容平靜地看向時夫人:“你又要罵我是不是?”
他恨透了這個女人流淚的模樣。
好像隻要這樣柔弱妥協般哭下去就可以輕易換來諒解,好像隻要這樣幽怨又脆弱就可以讓人忘記她當年果決離開的模樣。
心狠手辣的女人。
時敬之的心裡在重複,他把手指緊緊攥在手心裡,直到疼出新鮮的血,讓他梗着脖子清醒。
不能忘……
他想,不能忘………!
“你是不是又要說我像個娼妓,我十四歲的時候和娼妓一起玩你就罵我下賤,這次你要罵什麼?”時敬之捧着盒溫熱的魚,忽然感到一種難忍的腥氣,讓他渾身發冷,亟欲幹嘔。
“你口口聲聲做你最光輝的人文事業,多光榮,多高尚,然後你兒子隻是和所謂的娼妓在一起玩了幾次,你就罵我下賤。”
“我兩歲歲那年生病住院吐了保姆一身,沒有人陪我。”
“我三歲那年求你不要抛下我,我哭到一身汗半夜發燒結果你還是走了,後來我自己順着記憶裡的路去你單位找你,結果你罵我太不聽話害保姆擔心,全家人找孩子找了一個下午。”
“我十三歲那年有同學約我出去玩,結果你說他們不好好學習不三不四,讓我遠離他們的小團體,真好,最後我又是一個人。”
“我十四歲——”時敬之咳嗽一下,沙啞着嗓音繼續說:“我十四歲失明以後的事,發生了什麼,我永遠忘不了。”
“我也很想問問,我是不是可以永遠沒有那段經曆,這樣我就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優等生,社會上層所代表的一切資源、知識、背景、财富、權力、成功和贊美就還是我的。”
他想,如果一直這樣就好了。如果一直按照他們給的模闆和人設活下去就好了,這樣他也沒有辦法低頭去看,就看不到自己鮮血淋漓的雙腳,那他就可以高歌猛進,如曆史帶着狗前進一般讓紅鞋子帶着他前進——
前進、前進、向前——
高歌猛進——!
“……可是十四歲的事發生了,這是我人生中最悲慘的滑鐵盧,我真想殺死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從此我的人生一直在走下坡路,每時每刻、每分每秒,每邁出一步都像踩在鋒利的刀刃上,每一次呼吸都代表痛苦。”
“那種痛苦刻進了我骨頭裡,一次次提醒我受過的恥辱和教訓,讓我眼睜睜看着尊嚴被碾壓,被踐踏,被踩碎,被摧毀,最後讓我知道,我到底有多可笑。”
“我到底有多一文不值。”
“這也讓我明白,所謂的真心、信任和付出是多麼幼稚無聊的事情。”
“從此我夜夜難眠,嚼穿龈血。”時敬之荒謬地冷笑道:“我怎麼可能不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