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終于發現了自己的失控,臉色尴尬又屈辱,依然有很多人在往這邊看,便沉聲回答一句:“在我眼裡,真是不負責任。”
真是不負責任。
粗聲粗氣的,滿不情願的,時約禮聲音铿锵,目光明亮,他大手一拍,把桌子拍的啪啪作響:“不負責任!”
“好的……”時敬之的眼中露出冷意,其實還有痛苦,迷茫,恨意之類的,但是都被冷靜代替了,他例行公事般克制說:“我知道了。我知道的,爸爸。”
然後他說出了一句讓所有人出乎意料的話:“不如一刀兩斷吧。”
時敬之的頭狠狠一偏,時約禮打了他。
但是時敬之仿佛感覺不到痛,他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又淡然一笑,重複道:“我們以後,斷絕關系吧。”
時約禮氣憤地叫了起來,時敬之面無表情地看着氣急敗壞的父親,突然感覺很可悲。他拿出了一份非常冷靜的憐憫看他。
時約禮體面全無,仿佛變得暗淡無光了。
“你反了天了嗎?!時敬之!”
“你媽媽還在住院!你說的都是什麼話?!”
時敬之後退三步,輕描淡寫道:“我勸你,不要告訴時夫人,我說過的話。如果你還想她幸福的話。”
“不過,其實,她跟着你,的确很不幸,不是嗎?我感覺你才是它不幸的根源。”他輕聲細語道:“我其實,很久以前就這樣想了。但是你們似乎并不怎麼在乎。”
“我一直以為,她的不幸,開啟于嫁給你的一瞬間。”這個時候,其實他的眼睛是稍微紅了一下的,但是也隻是一瞬間,然後他又恢複那種毫不在意、冷心冷情的擰巴模樣了。
時約禮難以置信地盯着他,惡狠狠道:“時敬之!你看我不打死你!”
“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隻會哭着找媽媽,卻被你甩了十幾巴掌的孩子了。”時敬之格擋開來,用力抓住父親瘦而堅硬的手腕,用那雙眉眼相似的眼睛冷冷注視着男人,冷聲道:“你以為我還會任你打任你罵嗎?”
他推了父親一下,輕易推開了。
原來他清瘦的父親,也已經沒那麼有力量了。時光帶走了他的活力,他也慢慢衰老了。
時敬之恍惚看着男人,忽然明白,子孫後代都是踩着父親的屍體長大的,父親是他們的養分。等他變強大,父親就老了。
“我們東方的人,不講愛恨,都是講恩義的。因為有了恩情,所以總是低人一等。永遠無法赢得尊重、愛還有自由。以前我是不明白的,後來總是苦苦掙紮,無法接受這一切殘酷的事實。我甚至總是妄想,也許你會聽明白的,又或者某天,你會對着我心軟,呈現出一種博愛的善意吧。”他忽然偏過頭,望着遠處的紅楓葉說:“畢竟你對着自己的學生、下屬、甚至是陌生人,總是那般和顔悅色的,但是我這種人,似乎總是會面臨否定和質疑吧。”
“你若從我,萬事皆休,若不從時,一刀兩斷。我做不到服從,那就一刀兩斷吧。”
他突然沖着時約禮高高揚起胳膊,時約禮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緊接着恐慌而憤怒地盯着他,四目相對,時敬之竟然笑了,惡作劇般的笑容滑稽又惡劣。
“你這個逆子…!”
“啪!”
時敬之面無表情,突然擡起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臉上瞬間起了紅印,他目光沉靜望着時約禮,輕聲說:“還給你。”
時約禮徹底呆住了,自己的親生兒子直挺挺站在他面前,如同一把刀。
他其實還是無法理解他。時敬之知道的。
他盯着自己的父親,站在他面前,用盡全力,一下,一下,接連打了二十一下。
聲音很清脆,在寂靜的大廳裡顯得無比突兀。
遠處是有人在詫異側目的,但是時敬之完全不在意了。
他以前總是在意别人的評價、目光,但是站在大庭廣衆的公共場合,和自己的父親斷絕關系,他已經完全沒有負擔了。
“好像也沒有太多辦法來回報,或者彌補那些恩情。也曾經想過,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如果可以死掉就好了,把這些都還給你們。但是我感覺,連死亡都不能被你同意。所以從生到死,我都沒有辦法得到你的認可的吧。”
他說完了,突然沉默了很久。
時約禮踉跄後退三步,擡起手顫顫巍巍指着他:“你瘋了?…!你瘋了時敬之?!你怎麼可以這麼對你爸爸?!”他氣急攻心顫抖着說:“你怎麼可以這麼對待你爸爸?!”
“我今年,二十一歲了。”
時敬之厭倦了,他搖了搖頭,最後望了自己困獸般的父親一眼,無比悲憫地輕輕歎息一聲,但是沒有人聽到。
“如果可以,把我的工資卡拿走吧。或者其他的,如果我可以承擔的那些,都拿走吧,我會盡力提供的。”
他本人非常平靜,雖然心裡亂糟糟一片空虛,筋疲力盡到身體繃直無法放松,如同一拳發到棉花上滿是無力,也并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處,卻還是用一種堅定的腳步轉身,徒留時約禮在身後咆哮:“我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他下了樓,出了醫院,在街邊随便找個地方坐下。
他挑的地方很熱鬧,因為他再也不想自己呆着了。德爾菲諾的人很熱情,看他神情低落,不斷有人走來,一臉關懷地問他需不需要幫助。
他一一回絕。
他想起好多好多的事,記憶碎片飛速掠過他腦海,他小時候聽過的故事,沈方慈在廚房做飯的背影,時約禮帶他上下學經過的拱橋還有此後漫長的、灰色的記憶。
他抱殘守缺一般相信他們,汲取他們給予的,殘存的溫暖。哪怕隻是一句話,一塊糖,時約禮以前會給他講的故事,被他拿錄音機錄下來,聽了不下百遍。
他曾經把這對夫婦當做自己的全部,他為了他們的标準和夢想存活,他們是他的英雄,作為英雄的後代,他是不可以有瑕疵的。可是越來越多的他發現那些标準成了枷鎖。
他最終淪為了父親口中的衆矢之的,不孝子。成為了該被抛棄,被戳着脊梁骨謾罵的那一個。
而他也終于在心裡毀滅了他們二人的完美模樣,隻剩一地雞毛。
其實這種感覺非常非常奇怪,隻是類似于信仰坍塌而已。隻是坍塌的過程漫長到令人心累,因此,最後一塊偶像碎片跌落的時候,他反而無比平靜,類似于“也不過如此”又或者“我的苦難終于到了頭”的感覺,沒有如釋重負,隻有無盡空虛。
隻是,好累啊。
“Arthur?”
TINA紅着眼,看向座椅中的人,時敬之的目光渙散,他來回找了幾次,才對上眼前人的目光。
“你的臉?!你的臉…怎麼了?!”
“沒什麼。”時敬之笑着搖搖頭:“别問,我不想說。”他問,你怎麼在這裡?你不上班嗎?
“我去醫院辦手續…”她閃爍其詞,時敬之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
“Arthur?!”TINA用手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滿臉蒼白,憔悴地喘着氣說:“你為什麼總是不接我電話?!”
時敬之怔住,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嘟嘟的葬禮你不想參加嗎?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上次不是故意的……”她無語無倫次:“……可是你為什麼不接電話?”
時敬之兩眼一黑,他以為自己神情恍惚,完全聽錯了,緊緊抓着她的手腕說:“葬禮……葬禮是什麼意思?”
“我給你發了好多信息……好多…”
“我說什麼葬禮?!”時敬之以為舌頭不是自己的了,也是昏了頭了,他厲聲咆哮:“說清楚!你到底在說什麼葬禮?!”
“聞…聞先生沒有告訴你嗎?!”TINA驚訝地睜大眼睛。
他們四目相對,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震驚、疑惑和悲痛。
一陣冷風直沖腦門,時敬之眼前陣陣發黑。
TINA忽然淚流滿面,她硬逼着自己發出聲音,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定在……定在下個月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