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怕。
可是看着鄭泊豪目光灼灼,比他還急切的模樣,他心裡又生出一種不确定的希冀。
“你喜歡什麼樣的人呢?”
他也不知道。他不被允許,去思考這樣的問題。
但是其實他似乎也是有答案的,心裡一瞬間升騰起一個模糊影像的。
然而他強逼自己忘記。
壓抑,忘記,若無其事,他的日子就可以順順當當、前程似錦地一直過下去。
他已經明白了麻木、枯燥才是他的人生狀态,并且完全沒有辦法扭轉命運,畢竟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出身。
那麼幹脆利落不去妄想,聽從安排,安然無事,就是好事。
他所有的浪漫幻想都被牢籠般的夫妻争吵給打碎了。和風花雪月相比,一地雞毛的生活才是本色。和仰望星空相比,他隻有被規訓砸彎頭顱,垂首看着地面。
所以他不想。他從來不想。他在十三歲的年紀告訴自己,是貓是狗,遇到什麼樣的,就是什麼樣的。如果沒有辨别的方式,他就好好保護自己,找個對自己好的。
對自己好就可以了。
時敬之曾經這樣對自己說,他應該往前看,然後他在惶惶不安、強裝冷靜的時刻被那對夫婦帶上了戰場。
他長得太快太急,太過專注,太旁若無人,所有人都覺得他光芒璀璨,可是他要裂了,他撐不住了,他開始覺得心裡空,有個漏洞怎麼也填不滿。
他會開始羨慕旁人身上那些張揚外露的情緒,畢竟他循規蹈矩這麼多年,似乎遊刃有餘,可又身不由己。
他總是做夢,走到了森林中,林子陰森,連陽光都是那麼沉悶刺眼,潮濕的泥土中腐朽的氣息泛濫,他跌進了河流裡,找不到出口。
這間屋子很老舊,門口的碎石子路上長滿青苔和棕色的、有着細小的莖的藓類。順着台階走下去,不遠處就是怪石嶙峋的大海。灘塗遍布,水坑裡映出一窪又一窪淩亂的陰雲和低空飛過的海鳥。
那條石子路旁挂着盞昏黃的白玻璃燈,它挂在褪色的門上,柔色的光顯得那一團空氣暖烘烘的。門把手已經被摩擦出黃色光亮,雕花消退,光滑的把手忽閃忽閃倒映着海上的暗光。
這屋子很僻靜,青銅色的管道鑲嵌在牆壁一角,窗戶琉璃窗上的圖案很是華麗,在窗戶下撒了一堆廢米粥,幾隻小雀在啄食,時不時擡起頭,仰天嘶叫兩聲。
在凄冷恐怖的大海邊,這間房子顯得岌岌可危。它太小,卻也能在寒風和雷雨區做一處避難所。
他聽到了有人講話,隐隐約約的講話,轟鳴巨響後戛然而止。
然後是急促錯亂的喘息,有人向他奔跑而來。
奔跑而來。
一直向他跑來,來到黑暗中。
他已經學會了服從,背負使命和規訓前行是他的習慣。
都沒有關系。
隐忍和沉默是他最堅硬如鐵的保護傘。
都沒有關系。
哪怕………跪拜記憶面前,将來自己忍受侮辱,作為一種犧牲,去品嘗漫長人生的寂寞。
都沒有關系。
你喜歡什麼樣的人?
他大張着眼睛。
你喜歡什麼樣的人?
他沖着火光沖天的遠處看去,有人逆着火光和黑煙,向他奔跑而來。
又是荷花池,他站在那個人身後,看着他的背影遠去,實在忍不住發出聲音。
那個人回頭看他。他強撐着笑容,故作矜持地同他搭話,“是好運氣。”
是好運氣。
因為遇見了,是命運的恩賜,是灰色的記憶垃圾中,被千千萬萬碎片故意埋藏着的,掩蓋不了的,最最閃光的秘密。
他竭力伸出血污滿滿的手,沖着視野盡頭晃動的身影用力伸出去。
在陷入沉睡前,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真的遇到了……一定要保護啊,那是自己要放在心裡最深處,最珍視的人啊,要豎起高高的壁壘,要把自己武裝成最堅不可摧的高塔,為對方遮擋所有風雨和傷害。
在那一刻,他忽然懂得時約禮要他堅強的意義。
他要學會這些,哪怕誓于死節,脈動驟停。
“你醒了。”有人說。
夢醒了。
他睜開眼睛,處地昏暗,聞命正在黑暗中,默默看他。
聞命看着他的頸邊,感覺空氣裡突然堆積了新的塵土,于是他跪在時敬之身側,輕手輕腳給他換下被冷汗濕透的衣服。
“你醒了。”他湊過去,對上時敬之明亮的眼睛。
對方若有所查,目光随着他的動作看向床邊。
聞命很一絲不苟,他從時敬之上方移開,放下柔軟親膚的布料。
然後,他順着時敬之的目光望出去,撥開雲霧般輕盈的薄被,暴露出時敬之視線停留的地方。
那是一副緊緊铐在床頭的手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