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同一時刻,天台燈光大亮。
聞命終于看清對方的眼睛,黑黝黝的,他一把按在細窄的腰上,把所有的聲音吞沒了進去。
他也終于搞懂剛才的一切是什麼了,那是一個吻。
時敬之嘴裡叼着一朵玫瑰花,他注視着男人微微笑起來,一口吐掉花瓣:“回饋你的四尺玉,喜歡嗎?”
*
白皙瘦弱的手指為男人裝扮,輕輕打結。
要多風情有多風情,動作時晃動輕柔,像在一次又一次地親吻打好的蝴蝶結。
他今天不一樣。
聞命确認了這點。
時敬之自下而上,勾着眼睥睨自己,聞命被他眼裡的冷然凍到心驚。
身邊是那副他完全沒有介紹完畢的畫,但是現在無人去管。
主題“我們是野獸”。
騾子、野馬、蠢驢在紙上肆意奔騰,脖子盡是猙獰的形狀,滿紙侵略殺戮,荒誕而突兀。最高的一副畫上是長頸鹿的速寫,漆黑的巨物伸長脖子呲牙咧嘴,血紅大口裡噴出白色汁液。
這幅畫高達六米,擎天一柱與書房正挂的德爾菲諾大學的标志性雕塑“康德與星空”遙遙相望,黑的紅的兩相對立,分外醒目。
他剛才從黑暗裡一點一點走出來,聞命再也忍不住,把他按在欄杆邊接吻。
手下光滑冰冷,時敬之滿意地打量對方露出詫異的表情,這才撈過對方因為驚訝微微松開的手,一把按在自己腰上,順着脊柱滑下去,輕易推到小腿肚上。
他勾唇笑,又摟着對方進行火辣辣的吻,聞命在黑暗中看清他的嘴巴,紅色的,帶着一種純粹的香氣,“你他媽的——”
時敬之堵住他的嘴巴,緊抓住他的手帶向自己,同時變得崩潰。
絲綢緞下的小腿上,綁着一根白色綁帶,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那種絹質,油亮光滑。
“你跟誰學的?”聞命忍不住脫他的衣服,把那件根本無法蔽體的女士睡衣揉的不成樣子,他分外火大,腦子裡簡直要亢奮炸了:“你他媽穿成這樣給誰看?!”
對方再次堵住他的嘴巴,同時嘗到了血腥的味道。
“你呀。”時敬之無辜極了:“想起你打工時候的事。”
“忍不住自己畫了畫,想拿給你看。”他突然吐掉嘴裡的玫瑰刺,懶洋洋笑道:“喜歡嗎?”
聞命簡直要爆炸了。
時敬之極少這樣主動又外露,不僅僅準備了一件花裡胡哨的衣服,還搞了整整一天台的玫瑰花,鬼知道他跟誰學的這麼老土又浪漫的手段。
但是聞命已經忍不住了,在時敬之拉開那副畫的幕布,把嘴巴印在畫上,挑釁地勾唇沖他笑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了。
冰化成水,聞命突然拿了一塊冰,時敬之一口氣沒上來,他一巴掌扇出去,半途被人拉住手腕,聞命咬着他的手指,一邊吮吸一邊緊緊盯着他的眼睛。
“你他媽的——!”時敬之難耐地喘息,“……狗東西。”
聞命哼笑一聲,突然放開他,時敬之一愣———
痛。
熱。
為非作歹,耀武揚威。
聞命笑着和他十指緊扣,目光在對方過敏一樣紅透的肌膚上流連,滿眼冒犯。
聞命沒有停下來,
時敬之今晚很不一樣,他想。
白色的臉像瓷,透着一股透明瑩潤到滴血的紅,冷沁沁的,又暖烘烘的對方咬唇悶哼的模樣、冷冷看人又勾起的雙眼都刺激地他亢奮不已。
時敬之被拽着撞到了台階上。
“你還會畫畫?開畫展嗎?畫成這樣給誰看?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聞命忽然一愣,發現時敬之正在用一種冰冷如刀的眼神鎮住他。
他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對方突然又笑了:“是畫畫呀。”
他斷斷續續喘息,放肆笑起來:“…我在…我在學校裡寫生…想起來光明街!梅姐誇我是畫畫小天才!”
聞命忽然就記起來孤獨星球逼仄破舊的屋子,時敬之對着紅燈區的女人說,你們不要屈服,教育是改變命運的最佳途徑。
可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态迷茫,仿佛自己才是那些被教育者試圖感化的妓女。
一個紅頭發的女人和他說:“你眼裡的路有很多條,但是在我眼裡隻有三條,廠妹、結婚當免費女人、站街,而我能走的隻有一條,就是站街。你看梅姐這樣不好嗎?”
貝倫步履大廈的光明街是委員長海瑟薇的後援會最不喜歡涉足的地方。
因為後援會最喜歡罵的短語,詞句,段落,包括但不限于“你媽死了”,“你□□”,“你吸毒”,“你個婊子”,“你站街”,“你一身病”,而光明街會用一句話怼回去,“你說得對”。
“我特爽啊,你要試試嗎?”“同樣是爽,精神爽加身體爽,雙倍的爽。”接下來是口腔打架的無差别攻擊,那些隻能聽清楚詞語卻沒有真正見識過“它們:的德爾菲諾棟梁們被這群賤人們的姿态惡心到了。
矛盾最激化的時候光明街的性工作者被集體ps遺照,第二天這張照片被放大,用大窗簾挂在市中心廣場最繁華地鐵站的門口,下面有行黑不拉幾的大字:“我是你媽。”後來有小道消息說那是用妓女們的血寫出來的。
一言以蔽之,髒的要死。
時敬之雖然不聲不響,但是竟然跟着她們一起鬧。
女人們在牆上塗鴉,他後腳跟着撿垃圾,真是潔淨市容的典範。
“嘭——”地一聲,聞命大力撞開了鳥巢的門。
他瞬間一愣。
那是閣樓頂端的鳥巢。
整間屋裡内部鋪滿鏡子,無論是天花闆,地闆,還是牆壁,内嵌的鏡子互相反映,折射出無數鏡像。
聞命攬着對方的腰站在門口,鏡子前投出無數人影。
那是一副非常詭異的畫面。
尋歡作樂、醉生夢死的青年人互相勾結,在他眼中美麗、高傲、威嚴不可侵犯的人,一開始風情萬種地沖他炫耀,此刻正跪在地上,沖英俊冷硬的男人臣服。
心裡生出想被填滿的空虛,無盡的空虛,他含淚看聞命,目光哀求地停在對方臉上。
聞命好笑地看他的模樣,太傻,太蠢,太青澀。他殘忍無視他的把戲,冷沁沁的水又化了。
他想把這些熬過去,快點忘記,讓男人為他打上烙印,他盲目地堅信罪惡而粗壯的命運可以通過摩擦而清除自己的意志留下的鮮明印記。
于是他流着淚去祈求,眼淚化作砭人肌膚的冷雨,他冷聲罵龌龊,他跪着承受————
時敬之心裡萌生了對被懲罰的巨大渴望。
難以忍受的饑渴。
生不如死的空虛。
他正對着男人,後仰着頭抵住牆面,絕望地伸出手,他看着劍拔弩張的對方,蓄勢待發。
可是聞命在故意後退,太遠了,于是時敬之哀求男人的寬容。
他優雅又貪婪,他擺着斯文的架子顫抖着撩開遮羞的浮雲。
他的放肆催生了綿軟的快樂,貧瘠的、寸草不生的荒野中滋長出汁液,他飄飄揚揚,他恍恍惚惚,他閉着眼,後背靠上整面冰涼的鏡子。
又熱又冷。
聞命把他摁在鏡子前讓他直視自己,笑着調侃。
時敬之迷迷糊糊睜開眼,冷意令他膽寒,他終于清醒,冷冷看着鏡中自己的眼睛,含淚的,可憐的,卑微的,貪婪的,他忽然笑出聲。
他那麼快樂驕縱又風情萬種,轉身跪在地上,好心情地拿手掌揩清被汗水蒸出霧氣的鏡面。男人湊過來,同他一起看向鏡中影。
他忽然筆直看向鏡中的男人,故意挑釁。
時敬之太過分了。
聞命一口氣差點沒上來,盯着時敬之的鏡像咬牙,這換來時敬之的輕笑,他向後看去,眼裡的不屑刺激了男人:“…你真是故意的……!”
他捏着時敬之的臉,簡直要發狂,聲音又粗又啞失了分寸:“這麼浪?非得讓人狠……一頓才聽話是嗎?還說我惡心?我罪犯?到底誰是?”
“罪犯和□□不是天生一對?說話啊?又哭?”
“這麼能哭……哭給誰看?”聞命笑着,無奈又心軟道:“…越舒服你越哭,别以為我不知道。”
他被人擁抱,正面對鏡子,宛如無處遁形,被遮蓋的一切在清晰的鏡前袒露無遺。
對方肆無忌憚地打量,目光一寸一寸流連忘返于他的頭顱,臉上,注視他:“多漂亮。”
水浸為禍,泛濫成災。
暢快淋漓,淋漓不盡。
聞命要着魔了,他曾經為了一頓海鮮飯,舟車勞頓要去一趟奧本。
可是奧本,那裡不僅有好吃的海鮮,還是當地最大的港口,如果要去那座與世隔絕小島,自奧本乘船是最佳選項。
時敬之曾經表達出去小島的逆反心理,他的言行舉止間都透露出對小島的不喜,然而那是他們沒有達成的願望。
時敬之最終妥協。
聞命忽然開口:“小敬,你記不記得一朵花。”
他說那朵花,就好像隻是在說一朵花,盡管那朵花象征绮麗的愛情、暧昧的荷爾蒙、還有很多令人想入非非的遐思,可是聞命的口吻出奇冷靜。
時敬之那樣聰敏,他瞬間懂得了聞命口中的話,那一瞬間他感到恐慌,驚恐萬分道:“不……”
緊接着,他的聲音仿佛被吞沒了。
聞命兇狠地吻他,直到時敬之放棄了反抗。他的動作間其實仍然帶着猶豫,卻又像是認命一般,所有的肢體都在向着聞命傾斜,無不重複着某種呼告,他選擇相信他。
甚至願意放棄某些自我保護,放棄反抗,把自己的選擇權交給聞命。
“…聞……聞命…”
時敬之發出了類似于崩潰的嗚咽,有點可憐,也有點委屈。然後他不再說什麼,就隻是下意識叫對方的名字。
就在那一刻,聞命竟然有點走神。
曾經他穿着維多利亞風格的獨特女裝,畫最豔麗的口紅,冷淡着一張臉,打破所有和幻想暧昧有關的事,鶴立雞群,格格不入。
那樣似乎就可以保持某種端莊克制,保留他所剩無幾的尊嚴,在面對客人的時候,就隻是當成一份賣勞動力的工作。
當把錢從綁帶裡掏出來的時候,他無數次想起時敬之熟睡的側臉。
我家裡還有人等我,我得好好養他。
他在那時候下意識想到這點,然後捕捉到心裡空茫又喜悅的複雜情緒。
回家的路上甚至飄飄然,狂奔起來,到了門口卻頓了腳步,輕手輕腳推開門,對方歪在桌子旁睡着了。
他用了漫長的時間去走近時敬之,讓他卸下防備,同他在那間紙闆房一樣破爛的寮屋中相依為命,溫情脈脈,相濡以沫,帶着末世求生的宿命感。
聞命十六歲那年,時敬之沒有離開,他們在新年拍攝了照片。
在那張膠片相片的右下角,時敬之矮下身,他單膝跪地,一絲不苟地為聞命綁蕾絲腿帶。低垂下的睫毛遮蓋了他的眼睛,因為年代久遠,圖案也已經模糊不清,然而他的一舉一動都透露着專注。
聞命很喜歡他的專注,對方認真做一件事情的神情對他有種莫大的吸引力。他可以坐在一旁什麼也不幹,隻是看着,就能看很久。
聞命的手臂動了,随着他的绮念動了。
他手掌心躺着一支新鮮的、嬌豔欲滴的玫瑰花,現在他不容置疑,在對方沙啞的哭腔中,将花朵獻給眼前人。
時敬之要哭暈過去了。
轉瞬間,豔烈花瓣因此被浸透地更加晶瑩,好漫長,好綿軟,好輕盈,他失去意識,昏昏欲睡過去,也不管了。
等他再睜開疲憊的眼睛,那朵花被抽走了,冰水也化透了,他們恢複了最體面的模樣——
他掙不開,像是被縛住刀臂的螳螂,擺出祈禱的姿勢,再次慘遭壓制毫無還手之力——姿勢如聖者受難。
而對方衣冠楚楚,毫發無損。
他垂着眼睛,就這樣在四面八方的鏡子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
對方起了壞心思,讓他放松警惕,再給予緻命一擊,刁鑽地進攻他靈魂的最深處,緊接着一記向前狠擊,沖撞他嚴密防範的靈魂,剖開他的血肉,轉瞬間,滋水生津,漏出熟透的汁液。
逼迫他審視自己。
強烈的痛楚襲擊全身。
是那樣充滿痛楚的折磨。
男人殘忍而愉悅,顫音回繞,發出灼熱栗動的贊歎:“真漂亮……”
時敬之神智渙散。
他身體僵了僵,然後沖身後笑起來,騙子。
很輕的一聲,散在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