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命後來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回憶,他們也不是沒有幸福生活的瞬間的。有好幾次,他特别想确認,他們馬上就要迎來嶄新的生活了。時敬之的病逐漸在好轉,更多的是對聞命的依賴,這種與日俱增的依賴是聞命内心深處動力的來源,他的每個明天都像是光明的。
然而,那天以後,時敬之和聞命陷入了徹底的冷戰。
他完全略過了傷心這個階段,步入憤怒和仇恨。
他反應過于劇烈,當夜猛然起了高燒,昏沉不醒。
戴着手铐的手腕特别硬,就跟他這個人一樣,渾身上下隻剩下骨頭。
他總是可以夢到在書房的、最後的場景。
太震驚了,他沒有想到身邊居然隐藏着一個鸮心鹂舌的人。那種歹毒的笑容讓他不寒而栗,因為太恐慌,他的手止不住發抖。但是他的面容又是那樣的平靜空白,眼裡隻有冷靜,形如一潭幹涸的水。
到底怪誰?
時敬之難以接受,他想,到底怪誰?
在那般盛大的、繁盛于人類文明殿堂的宴會廳裡,孤注一擲般放棄了父母的聲望、唯一的摯友、自己最後的作為保護殼的尊嚴……赤裸裸地、□□地、光着身子選擇的、走近的、獻祭的人,現在在問他,到底怪誰?
你怎麼可以這麼自甘下賤?!
你選了誰?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我選了你。
是可以互相原諒的。
那天晚上,你在哪裡?我在哪裡?
和我有什麼關系?!
他的肋骨全斷了。
是我幹的。滿意了嗎?
………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怪就怪他選了清掃隊的工作!”聞命突然怒吼:“兩年前是他上島進行的突擊大清洗!從此以後島民分裂,反政府軍再也沒有起武裝沖突,為什麼?因為所有年輕人都離島了,他們接受聯合政府的政策,學習聯合政府的教育,甚至最後拿了聯合政府的戶籍。”
“你不也是這樣?!”時敬之驚恐道:“你到底在說什麼聞命?…你不是離開了嗎?你不是十六歲就走了嗎?!”
“離開?!”聞命冷笑一聲:“聽過一句話嗎?我們的血液裡流淌着我們的祖先。”
“生來就帶着原罪的我,生來就不被喜歡的我,骨子裡卻帶着和我的父母一樣的秉性。”他回歸到一種既簡單又野蠻的狀态:“被整個社會排斥、不接納、邊緣化,你這種含着金湯匙出生的人怎麼會懂?”
“我不是沒有試着融入這個社會。”聞命充滿憐憫笑道:“但是我也想問問,那個早就被封死了躍遷渠道的我,早就無法獲得知識、權力、地位、資源、尊重的我,應該怎樣融入?所有的人都被資源加持,這不是憑借我個人的力量就可以解決的事情。那好,既然所有人都在依靠自己血脈相連的資源,那我又為什麼要拒絕自己與生俱來的背景呢?”
“哦,對,還有你,親愛的。”聞命說:“其實我也很煩島上的生活。所以你是我在這個社會中最最安全的保護色。高高在上的出身,單調禁欲的生活,還有那些,崇高的理想、使命感、悲憫心。其實我應該感謝聯合政府的教育,它培育出你這樣具有高尚情操的精英,所以才能一次又一次對着我這樣的人一視同仁、放松警惕。”
他用一種鄙視與憐憫夾雜的複雜眼光打量時敬之:“不過歸根結底我是恨着的。如果不是聯合政府的所作所為,我的人生不該如此。”
這是他第一次提起這種鮮明的、刻骨的恨意,而作為這個社會光輝标志的時敬之成為了首當其沖的靶子。
“你把…你把所有的錯誤和不公正對待都歸因于我們?”時敬之難以理解、難以想象,他眼中的情緒幾近幹涸,隻剩下痛苦、震驚還有無盡的茫然:“你認為……你認為你受到的所有的苦,都是外界造成的?”
“不然呢?我從出生就不被喜愛。每天要和野狼、野狗、山羊搶吃食。你絕對想象不到,我在五歲之前經常吃生食。我沒有辦法,隻好吃飼料。”聞命說:“小圓白菜和胡蘿蔔。腐爛的、人不吃的那些,拿去喂動物。我要和它們争搶。”
“直到我遇到了你。我更加感受到了命運的不公。”
“憑什麼呢?”他質問道。
那一刻,時敬之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一股巨大的嫉恨。
鮮明的、針對時敬之本人的嫉恨。
嫉妒、仇恨、埋怨……也許還有其他的。
他是沒有笑的。
他把臉上那副風度翩翩的虛僞笑容摘下,換成一種面無表情、眼含猜忌的面孔。那應該是聞命最最真實的内心感受,令人感到森然和膽寒,再配上那副理所當然、若無其事的樣子,實在是令時敬之喘不過氣。
但是也隻是很短的瞬間,他飛速壓抑了自己的本能反應,又開始溫文爾雅地笑起來。
“我天生下賤,不配擁有和活着嗎?”聞命冷笑道:“他不應該去查我的戶籍資料,更不應該來質問我的身份!不然他也不會出車禍。”
“那天……晚上……”時敬之滿臉恐懼地看向聞命,他氣喘得話都說不出來了,一個字一個字,竭力向外吐,無比艱難地質問:“那天晚上…你在哪裡?我在哪裡?…”
“我……”他說:“我把…我把小豪放棄的那天晚上……我們在哪裡?”他壓根沒想到,聞命會做出這種事。
他一分又一秒,抗住了所有,然後猝不及防,聞命在他身後砸出最後的錘子。
把脊梁骨壓碎。
“你怎麼會……”時敬之聲聲泣血:“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你為什麼……”時敬之兩眼一黑:“你為什麼這樣對我?”
“罪魁禍首到底是誰?”聞命心安理得道:“你不是知道嗎?”
“他出事的時候,我和你…”時敬之痛苦地閉上眼睛:“我竟然躲在洗手間裡和你…”最後兩個字太羞恥,他吐了好多次,沒有把它吐出來。
“我竟然……就這樣盲目沖動地選了你,自甘下賤地做出那些惡心透頂的事。”他心灰意冷,他痛極了,臉上隻剩麻木:“你說的沒錯…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聞命的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尤其是聽到“我選了你”以後,他亢奮到極力想說什麼,但是又突然沉默了。
可是時敬之完全沒注意。他疲憊至極,再也不想去看聞命的臉。時敬之全身酸軟無力,唯一的力量凝聚在指尖,他渾身發冷,攥緊了那支鋼筆,再次對準聞命的胸膛。
對方的臉色因為他的話語而越發難看。聞命氣笑了:“怎麼?跟我在一起就那麼讓你難堪?丢臉?你自己選的你賴誰?”
“要不要再告訴你一些?”聞命道:“當年你問我,去奧本做什麼。很簡單,去見我父親。”
“你應該知道,你的身份多麼有用。隻要我把你交給父親,我就可以得到重用。”
“你是要…毀了我?”時敬之那麼聰明,他下意識反應過來:“你故意的……”
他一向謹小慎微,但是從未對這個人嚴加提防。現在發生的一切令他難以想象:“你故意的!那都是你故意的?故意問我閉幕典禮的事?故意讓我帶你出席?……是不是……是不是帶我走都是你算計好的?!”
“不…不……”時敬之搖頭道:“是…是更早……你好久以前就恢複記憶了…你…你不是在冰島?…”
“不拿冰島的簽證,我怎麼隐姓埋名?怎麼安安全全地來到德爾菲諾?”聞命露出了若無其事的神情,他溫柔笑道:“怎麼來到你的身邊呢?”
“都…都是……你設計好的?”時敬之艱難地說:“就連重逢?……都是…都是你設計好的?”
聞命擺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笑着點了點頭。
時敬之驚訝地張大眼睛。
“都是……”他難以忍受:“…你故意到我身邊來?你都幹了什麼?!”他對危險和疼痛其實高度敏感,那些深夜晚歸時身上帶着的陌生氣味、那些日益反複無常的相處、那些……
那些看不懂的、大段大段被銷毀的盲文資料,那些出現在他眼皮底下、他自己主動銷毀的,每天要拿出半天時間清理、打掃的資料。
“什麼…什麼時候開始的?你說過…”時敬之腦海中忽然炸響一句話。
“你在做什麼呢,聞命?”
“我在給你寫情書啊。”
我在給你寫情書啊。
他的目光随着身體的顫抖而閃爍不定,最後一根稻草終于落到了他的脊梁骨上,巨大的聲響從他的四肢百骸中裂開,全身的骨頭似乎都要碎了。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時敬之拿着鋼筆沖出去。
這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們動了手。人在絕望的時候可以爆發巨大的力量,可是這更像是一場單方面的虐殺。
聞命似乎變了,不知羞恥又沒有良心。
時敬之用力刺出去,被聞命一腳踹開,兇狠的男人繃緊臉,終于暴露出一點憤怒,他咬牙切齒:“你想殺了我?”
時敬之的後腰撞到了桌子邊緣,“咔——”得一聲,他眼前一黑,身體瞬間僵直一動也不會動了。
但是很快,他的身體飛速軟化,脫力,皮囊一般滑落在地,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如同一具屍體。
然後他突然幹嘔起來,用那種巨大的,仿佛要把胃和肺管統統從嗓間拽出來的力量幹嘔。
他喘不過氣,臉上飛速泛起青色,聞命一把潑了杯冰水到他臉上,“清醒點了嗎?”
“我要…”時敬之喘息着說:“我要找小豪……”
“我要去找他……”他忽然崩潰般迸發出強烈的恨意:“我要去找小豪!你放開我!”
巨大的哀痛擊垮了他,時敬之劇烈地咳嗽,嗓子中的刺痛化作腫塊,硌得他難以忍受。
“你都放棄他了,現在說這些不是很可笑嗎?”聞命又笑起來,他總是試圖引起時敬之對他的注意,他成功了,心底升騰起巨大的愉悅和複仇般的快感:“這都是你自作自受。”
“我……”時敬之癱在地上,那個通訊器近在咫尺,他伸手就能夠到。
新的信息不斷湧進來,TINA說:“鄭泊豪先生的葬禮暫定在下個月初。因為痛失愛子,鄭夫人受了很大的刺激。”
“鄭先生在生前簽訂過遺體捐贈協議,但是鄭先生希望他落葉歸根,所以存在一些争議,大家正在努力協商。”
“我要先飛一趟東太平洋區……如果你想去,我幫你打報告,請務必在二十點前将申請函發送給我。”
“Arthur,你怎麼不回信息?如果你看到了,請給我回電。”
“已到空間港,我要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