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線上飛奔的鳥群目光相遇,彼此尴尬又下流地笑着,叫聲令它們興緻高漲。
淩晨時候它們終于聽到了求饒聲。
“夠了!啊——”
尖着嗓子長長一聲哀鳴,那聲音隔着教堂緊閉的大門傳出來,隔着老遠,霧蒙蒙的,透出濃重的——
鳥群尖利的叫聲穿透海霧——
瞬間髒話連篇,很多人随着那聲叫聲心中驚動,遠處傳來海鳥的嘩然。
“那竟然是你父親啊。”時敬之在聞命眼中看到了恐懼。他稍微起了點好奇心,那人隻是來看了眼就出門去了,弗洛倫似乎終于清醒過來,滿眼不甘心地随之離去。
聞命卻一副掉了魂都模樣,時敬之很奇怪。
遠走的人卻突然回過頭來,問道:“syren,還有幾天就是葬禮,你的四尺玉确定萬無一失嗎?”
那一刻聞命不相信地擡頭,簡直不想看到時敬之的表情。
門口的人含笑離去。
時敬之卻毫無所察,他迷惑道:“你竟然怕你父親?”
然後他捧着他的臉,吻他的眼睛:“想要我嗎?syren?”
他呵呵呵笑起來:“親愛的?說話呀?親愛的?”
時敬之問他舒服嗎,聞命不說話,皺緊眉頭抗拒。
時敬之很生氣。
他問了好幾遍,又突然問他,聞命,你不是說你喜歡我嗎?
聞命忽然愣住了,臉色變得特别難看,時敬之的主動讓他火大,聞命下了大力氣折騰他,更多的時候是吊着他,時敬之兩眼無光,他好像再次沉溺在“聞命喜歡他”這個美夢裡了。
前半夜時敬之放浪形骸,後半夜他開始迷茫地睜開濕潤的眼睛,輕易淪陷。
聞命看他羞恥地緊閉眼睛,顫抖的睫毛卻洩露主人的膽怯。
時敬之在這種壓迫下神智昏聩口齒不清,太奇怪了,他昏昏沉沉,被發麻的頭皮扯着睜開眼睛,冷不防對上冷淡的視線。
時敬之還沒反應過來,對方卻面無表情地看他。
時敬之的身體僵住了,他被人牢牢掌握。對方的視線停留在他滿是失控的臉上,時敬之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他終于遲鈍地明白,這晚上失态狼狽的隻有自己。
沒等他掙紮,聞命牢牢壓制住他,把他未出口的求救扼殺在嗓子眼裡。
聞命居高臨下地看他,似乎在發問,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時敬之忙不疊直起身,踉踉跄跄走向他,他伸手,然後依賴地又膽怯地環緊他的手。
聞命忍不住笑了出來,我以前還不信,原來你也不過如此嘛,馴服一番就好了。
時敬之渾身僵硬,把這句話硬生生收下,羞恥感再次讓他渾身發冷。他滿臉通紅,有些不服氣:“你不也是被我勾引了嗎?!”
聞命笑着說着,突然不笑了,就一直很沉默地看時敬之,視線從下到上,從上到下,來來回回掃了好幾遍。
他不說話,就一直默不作聲地打量,那樣子是很失望的。
他擡手輕輕松松給他擦淚,姿态疏離且克制,像是在驗收貨品。
那動作非常慢條斯理。
聞命又開口,沖時敬之不鹹不淡地說,我真的挺失望的。
緊接着動作也停了,聞命歎口氣,把手插回褲兜,他也沒繼續說為什麼失望。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時敬之又抖了一下。
但是他沒放開對方,他不服氣地說,聞命,你說你喜歡我。
“你怎麼了呀?”
聞命又皺起眉頭,仿佛聽見了難以忍受的謾罵,下意識想推開他。
時敬之似乎很恐慌,急切地貼近對方的胸膛:“你說你喜歡我呀?!”
這種行為已經類似于态度軟化的妥協。
聞命忍了忍,不說話。時敬之閉着眼睛,聲音平靜又沙啞,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好像怕人不信,他的嗓音更軟了一些,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聞命繃緊的臉色終于緩和。
白送上門的投懷送抱,聞命沒什麼拒絕的道理。
他像是馴服一隻牙尖嘴利的幼崽,等到對方足夠聽話,終于高擡貴手放過。
“聞命,你怎麼了呀?”時敬之雙眼失焦說:“你在想什麼呀?”
“你好讨厭啊!”他還在哭,嘴裡埋怨道:“都是因為你……”他說的是自己後背上的傷口:“好痛啊——”
“你幹什麼呀?!每次都讓我這麼疼!”
聞命突然有些繃不住,他捂住時敬之的眼睛,整個人陷落在黑暗中.
我隻是想要有人愛我……
聞命想。
我隻是想要有人愛我而已……
“沒什麼。”聞命說。
他想。
沒什麼。
我才不想你知道。
我才不要告訴你。
沒什麼的。
沒什麼。
時敬之很痛。他想摸把臉,但是聞命不讓,汗水滑進眼睛裡,蹭的眼睛不舒服。
于是他放棄了。
聞命等他緩了緩,這次他很沉默,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掌,仿佛可以看到指縫下,對方的眼睛。
這其實很扭曲,可他又那樣執着。
時敬之很急促地喘了口氣。
“我愛你呀。”時敬之冷不丁說。
他直勾勾一雙眼藏在對方的手掌下,一把撥開聞命的手,一臉莫名其妙:“我愛你呀。”好像是怕聞命不相信,他不停重複,“我愛你呀。聞命。”
“你不就想有個人愛你,然後一直屈服在你的暴力和碾壓之下嗎?”時敬之冷冰冰道,但是緊接着他奇怪地笑起來,嘻嘻嘻道:“我愛你呀。”
聞命渾身顫動,忽然把他轉過身,按在聖母聖子像下的花窗旁——
在奔湧的浪花聲和不斷燒灼的白色蠟燭的光明裡。
他把他釘在教堂裡,在那間教堂裡。
聞命把臉深深埋在時敬之的背上,渾身顫抖,他緊緊攥住時敬之的胳膊,那一刻他看到了時敬之揚起的笑臉,聽到了時敬之的話,整個人熱血上頭。
可是他心裡好空,好空,他下意識錯過那些細微的感觸,把注意力集中在電流密布的神經末梢上,沉浸于洶湧快感中。
時敬之淚流滿面,萬種凄慘,唯有兩眼淚痕。
他們仿佛都是勝利者————
命運就此高潮疊起。
好快樂,特别快樂,時敬之感受到了水漬,汗水,淚水,還有其他的什麼印記,他們怎麼也洗不幹淨,于是他沉入水中,就這樣被堆疊的巨大快感吞沒。
好漫長,空氣變成漫長的分秒,他仿佛抽離了,靈魂飄在半空。
好痛苦。
好痛苦。
好痛苦。
好痛苦……
“我還要………”
聞命忽然掙紮着,可他毫無還手之力,時敬之仿佛完全被巨大的勝利吞沒,他是個意氣風發的上位者,他命令、要求、呵斥,他頭頂聖潔的瑪利亞和聖子們大張眼睛,俯視着這一切。
聞命突然掉下眼淚,他把臉埋在時敬之的後背上,“…求求你…求求你小敬………”
“求求你……求求你……”他把他抱的更緊。
可是他不說求什麼。
“我……”他把所有的自尊碾碎,煉化成一個最不願面對的“我”。
他虛弱而絕望地說:“我…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小敬…求求你停下來…”
“我錯了……我錯了……求求你……”
他好像在說現在,又好像再說一些讓他内心分外恐懼,卻又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講不明白的恐懼感,才是讓人更加恐懼的源頭。
“不想要?剛才不是那麼想要的嗎?”時敬之奇怪極了,“你錯哪了?你一點錯也沒有啊……”
“你說不要就不要?親愛的,由不得你呢。”
伴随着男人絕情的低笑,他被抱的更緊,聞命心灰意冷地閉上眼睛。
時敬之卻不同意,他撫摸他的眼睛,要他睜開眼,然後在四目相對的時候快樂地笑起來,他深情款款說,我愛你。
可他看得那樣清楚,他看到自己一次次流着淚屈服,欲哭無淚地沉淪在某種綿長又誘人的陷阱裡,貪得無厭,吃到腦滿腸肥不可罷休。
他也看到聞命滿臉笑意地進攻自己,蹂躏自己,最終臣服于欲望,沉醉在征服者的快意中。
這天晚上好失控,好放肆,他的笑聲那麼大,好像笑出來就可以把好多傷痕忘記。
隻要有一個罪犯惡貫滿盈罪大惡極,那麼,黑暗的罪行就可以掩蓋掉同夥留下的證據。所以他主動化身娼妓勾引,再欲拒還迎地捍衛貞潔,他和綁匪同床,越粗野的暴力與誘惑越能證明他的純潔性。
他曾經那樣讨厭這種行為——
他曾經以為這是上刑,是煎熬,是負罪引慝,是難言的漫長的痛楚,痛楚催生了幻覺,每一次失控都是飲鸩止渴的陣痛,讓他暫時性沉淪不醒,樂以忘憂,慷慨赴死。
正統的德行、罪惡的欲望、光榮的聲望和暴虐的惡意互相媾和,最終誕生了時敬之這個怪物。
時敬之完全沒有成為理智冷靜的道德聖人,他是騷浪恥辱的□□娼妓。他感覺人生又開始向下滑落,如果說隻有經曆最深重的罪惡才能到達道德頂峰,他現在心裡竟然會生出某種自虐般的惡意和快意。
聲望,衆人所仰。
他沒為光鮮亮麗的人類文明做什麼貢獻,卻次次對着原始而醜惡的欲望臣服。
禁欲與縱欲,臣服與沉淪,他曾經以為這是矛盾的兩方,其實不是的,它們是時敬之的兩面。
他想自己這麼多年的壓抑和煎熬似乎終于有了理由,他懂得了自己漫長痛楚的源頭,他也知道了人生觸底反彈的時刻近在眼前,他在等。
他在等聞命的出現,這是他人生的催化劑,停滞不前的時敬之終于要破繭成蝶,他的人生在滑落,滑進深淵,全身在繭中融化,骨頭消融、關節扭曲、□□痙攣,他慢慢被煉化成湯水,再在漫長的痛楚中重新長出血肉。
他最終向社會的标準、父母的期望與聞命的欲望屈服,先做殺人的惡行,再使徒般以苦行贖罪,模樣并不光彩,他成了癞蛤蟆、刺猬和臭蟲的同夥。
時敬之是放蕩下賤的惡人。
聞命是滿身惡行的罪犯。
時敬之是罪犯的同謀,他有着極端的利己主義和強烈的破壞欲。
道貌岸然的、醜陋僞善的□□,吞咽着欲望成長,再裹上聖女貞潔的新裝示人,他的臉長在面具上,血肉相連,相愛相生,欲望是他的養分,面具是他的保護殼。
你好下賤。
他對着自己說,你好下賤。
時敬之,你好下賤。
你好下賤。
他再次哭着迎接失控,隐藏被命運碾壓的感覺,借以延長綿軟的止痛。
蘭先生不該說讓他走出來的。他停滞不前的人生才是命懸一線的懸崖勒馬,一旦開始前行,一旦開始前行——
“我們東方人不信神明。”
“就算你不相信神,但是地獄依然存在喔。”
“我……我隻想證明一件事,就是,那時魔鬼引誘我,後來又告訴我,說我沒有權利走那條路,因為我不過是個虱子,和所有其餘的人一樣。”
多好,曾經那麼多人想要把他塑造成英雄。
最終他成為了一個騙子,空有一個脆弱虛假的空殼。
他如同觸目驚心的蜥蜴蜘蛛什麼的在這些人的人生裡肆無忌憚地爬來爬去,再顧影自憐般一分一秒掙紮着死去。
他一次又一次滿眼恨意地模拟,冷笑着在心裡把這些人殺死。
然後他體會到了難言的快感。
他笑嘻嘻地沖淚流滿面的男人告白:“我愛你呀。”
他的目光搖晃起來,如同搖晃一個謊言。
然後他看到了對方痛苦的表情。
這是一種屬于時敬之的、自虐自戕式的隐忍和報複,他終于懂得,他最好的報複方式就是毀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