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做了我想做的事而已。我受過的教育告訴我,戀愛是可恥的,肮髒的,可是我依然要試試,找到我心中所想,哪怕去當個罪人。”時敬之摸了摸手裡的夾子,繼續道:“就像我從來不會做手工,最後成了一個五谷不分的廢物一樣,他們的教育出了問題,我不想聽他們的了。”
他的眼裡閃過一絲迷茫,懷疑,掙紮不定,可是他語氣堅定地對着溫柔的女人說:“我總得試試……我不想聽了。”
“我過往的人生,就像這個夾子,被懸挂在空中,隻要沒有人去摘它,它就一直是懸空的,又或者說玻璃球,如果說它被彈出,沒有其他外力去更改它的行動軌迹,那它隻能前行,直到撞到邊緣被迫停止,或者撞到另一個球,把對方撞破,不然它的行動軌迹就一直這樣。”
“這是什麼屁話!”奧黛麗端着牛奶盆走過來。她拘謹地躬身:“長老!”
時敬之聽到這句突然露出了懶洋洋的微笑,他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你覺得我信教嗎?”
奧黛麗愣了一下,快速答道:“不信。”
“我的家人也不信。我周圍的人都是無神論者。”他一直看着奧黛麗:“神從來不會庇佑誰。人類應該依靠自己,人類也可以允許自己的失敗。”
“或者說,我們遵循人定勝天的邏輯。”
“但是後來我産生了深深的懷疑。”時敬之道:“因為哪怕宇宙的誕生被歸結于大爆炸,宗教依然存于人間。為什麼人們會信仰宗教? 為什麼科技已經到了如此發達的地步,人類依然信仰上帝?”他看着女孩懵懂詫異的臉,目光中帶着與厭惡不相幹的東西,卻依然令人感到不适:“因為他們知道,在學科精細化的現代社會當中,無論是在哪個行業,每個人手裡做的活計都是那麼簡單,而又與許多大事息息相關。光輝的聯邦大廈其實建造在某個不知名的流浪者的肩上,著名的論文發表出來,而數據很有可能出于某個給導師打工的學生。諸如此類,科技人員層層分工下去,真正的決策者也許就是那麼幾個,而就是那麼幾個人,卻是多少人信仰的權威,哪怕他們犯了錯誤,也沒有人知曉、沒有人發現——因為他們代表着 最為尖端的科技,或者說文明發展方向,而事實上,所有的最最光輝的文明成果其實都源自上個世紀,光能熱能、電磁學,宏觀相對論、量子物理學,生物DNA和鏡像系統,甚至是社科領域的理論也已經迎來了理性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大荒漠,人類文明停滞不前,虛拟系統、人工智能都隻是新甁裝舊酒,所有的人都被高科技鐵籠豢養,被高房價、教育壁壘還有日益惡劣的地球環境威脅,說是苟延殘喘地活着也不為過,更不要提幸福、質量、快樂這些東西,因為誰都知道,所謂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奢侈品,花多少錢都買不來的。”
時敬之又問:“所以為什麼,哪怕現代物理學已經宣判,上帝死了,生物學宣判,人都是猴子變的,而人類依然信仰宗教?因為這個世界上仍然存在着無法被科技 技 解決的事情,未知的世界永遠 比 已知的世界還要 廣闊,因此哪怕科學家們也會信教——科技有時候并沒有那麼可信。此刻的人們才開始反思,他們從過往的曆史的恩賜入手,拼盡全力去定義他們必将迎接的重要時刻——以身心昂揚的姿态。因為他們發現他們正處于這個狀态之中,眉頭緊皺、面目嚴肅——當全人類的災難來臨時,所有人,無一幸免。”
“與其說是科學家掌握的信息與資源不足,不如說是他們自身存在缺陷還不思進取。”
“人類應該感謝宗教,它是一盞探測燈,能把人的嘴臉照的一清二楚,也隻有這時候,他們才會發現,自己到底有多麼愚蠢。”
時敬之說的這番話幾乎推翻了他過往的一切價值觀念,奧黛麗目瞪口呆:“你不是不信教的嗎?!”
“對啊,我不信。”時敬之說:“我不信,但是人類依然沒有逃脫宗教性,因為人軟弱、自私、膽怯,遇到困難和挫折總想找個依靠,找不到依靠也想找個信仰,主心骨,我在大學念書的時候,好多人都不信教,可是每次考試前總有人跑去荷花池吊烏龜拜考神,拿着伽利略和康德的照片祈禱,還有人跪在孔子像前求神拜佛。”
他特别好心地解釋了“孔子”是誰,“我父親的偶像。”
作為沒啥信仰的無神論者,偶像這個詞從他嘴裡吐出來特别諷刺:“我還得給你們解釋解釋我父親的哲學邏輯。他不信某一個神,卻在财神節給老爺子燒紙,在竈王節給它貼頭像送糖,制度不立,綱紀廢弛,仍受社會清議約束,笃孝義之行,嚴家諱之禁,可謂是雖朝代推移,鼎遷物改, 猶昂然以門第自負。”
他說完了屬于他父親的語言和邏輯,又用她們能理解的語言、意象與符号翻譯了一遍。
奧黛麗忍不住垂眼,神色憂傷地輕聲念誦一首詩:“我們将這個孩子的靈魂交在你手裡,最慈愛的天父,我們将他的身體交給土地,土歸于土,灰歸于灰,塵歸于塵。”
“喂!喂!”時敬之好笑地說:“我還沒死呢!你念什麼悼詞!真的要死也是為了全人類去死為了信仰而死。我們家自古以來相信名貴之氣,講氣節,功勳,大丈夫舍身取義的氣概,蔑視贓污淫盜,………哦不過大部分人沉沒浮蕩而無所附麗,說是不要當寄生物卻往往卑躬屈膝,不然我父親也不會低頭屈服于時家。”
“你有個狗屁信仰!”奧黛麗拿幹草丢他:“魔鬼!”她脖子上的血管都炸了起來,又跑遠了,驚起一片大鵝尖銳的合唱。
“你剛才的一番話,幾乎撬動了自己的信仰。”老師微微皺了眉,但是看不出贊同不贊同,她沒有對時敬之表示更深的評價,隻是發出了柔軟的歎息聲。
“我本來就沒有什麼信仰。”時敬之懶洋洋地解釋道:“我被人強行塞入了過多标準和價值觀念而已,是無序的刀刃和稻草。真要讓我說,我反而答不出來,我到底相信什麼。”
“前半生為了朝局浮沉而培養豪情壯志,舍身取義之道,以門第自負,後半生接受人人平等,公正自由的博放思想。然而前者壓縮了自己,陷入軟弱蜷縮的境地,後者放縱了自我,人人盲目自大弱肉強食,在所謂的文明之中信奉最為殘忍血腥的叢林法則,人人喊打喊殺,想去當那個最最出頭的狼王。人人為了拿一個A+分數搶破頭,甚至不惜将教授和院長舉報八次。但是有時候人就是分三六九等,實不相瞞,我們這種移民,往往裡外不是人,哪怕父輩為了文明聖殿立下汗馬功勞,也總有人因為膚色、人種對我們持有天生的偏見。更多的人貪圖享樂,無知無覺,快樂與幸福可以用金錢與幸福來交換。尤其是"巴别塔計劃"中的腦科學計劃提出以後,人類的感官都可以被計算機模拟,用腦波發射裝置來清除更新置換,誰還去管真正的情緒、意識、行為到底來自何方?是人更加為人了嗎?還是技術綁架了人?上次我們說到,人類為什麼敗給了人工智能——”
“我對此感到厭倦。”
老師神色晦暗,她輕聲講話,語氣裡終于帶了點擔憂:“不要否認你的肝,你的血,你對這個世界的熱愛,你在否認你自己,你的内心依然是在熱愛的。你像是被關進了棺材,被人埋入地下,你在木頭之下呼喊,然而聲音無法透過土與石頭傳到地上。”
“嗯。”時敬之沒什麼觸動,他低聲抛出另一個問題:“什麼是幸福呢,老師?按照我聽過的邏輯,個人的價值隻有在對社會的奉獻中才得以實現,人因為奉獻與犧牲的價值感到幸福。然而我完全看不到那些所謂的價值。所謂的凸顯人格、學問,不過是某些還未受到奸污的少數人的強辯之辭,甚至也毫無說服力,再強調一次,我父親的屈就、回首、不得志,我母親的軟弱,阻滞,早已無數次踐行了這點,在外色笑承歡,背後盡力竭力,最終默默無聞、無名無姓被人忘記。我怕是沒有和你說過,他們帶過的學生和下屬沒有千萬也有百萬,被所謂教育史詩掃盲計劃三十年所惠利的公民數以千萬計,然而沒有多少人知曉他們的名字。更不要提學成以後回來探望,感謝,據我所知,幾十年來也不過數十人。”
“如果人人天性純良,為什麼不知感恩、銘記?或者說為什麼還要接受教化?如果天堂般的世界如此美好,如果地球是平的,人人平等,為什麼貧富差距這麼大?為什麼有人依然住在紅燈區背上□□下賤的惡名?為什麼孩子會饑餓受苦?為什麼有人貧困到負擔不起一片衛生巾?為什麼教育依然沒有解決人的信仰問題,說是人可以做自己的主人,可是真的做到了嗎?地球隻會越來越差勁,而人類本身閉目塞聽,夜郎自大。為什麼海島上的人——”時敬之手上的木刺針總紮着他的指頭,他忍不住低頭吮吸,血腥氣令他反胃,時敬之低聲說:“我有時候也困惑,如果世界真的那麼美好,為什麼海島上的人還在受苦呢?”
“有的人,可以自由出入高大的摩天樓,穿高跟鞋,抹自己最愛的香水,快快樂樂全世界旅遊,閃閃發亮,美麗自信,然而有的人,也許一出生就一直在受苦,住那種錯接水管的紙屋子,如果水管爆了,要打傘上廁所,因為頭頂可能漏屎,受那種完全無法更改秩序、更改規則和規律的苦楚。”他望着奧黛麗跑遠了的方向,輕聲問:“我當然不是在責怪什麼,可是我不明白,老師,奧黛麗有什麼錯呢?”
“你有些偏執。”老師這樣說,而時敬之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他歎了口氣,又問:“您有自己的信仰嗎?”
“你認為什麼是信仰呢?”
“對智慧的永恒的追求。”時敬之說。
對方微微一愣,緊接着恍然大悟般笑起來,眼中流露出贊賞和好奇:“我以為你會說對萬能的掌控力。”
“萬能嗎?”時敬之微微笑起來,望着很遠很遠的海面說:“我自小受過的教育告訴我,唯一能帶來答案的,隻有時間而已。”
“時間能帶來答案……告訴我們曆史的問題和答案,而曆史的發展如同一條河道拐入另一條河道,永恒的時間在河道中流淌……”時敬之停頓了一下,他可能有點累,于是微微活動着脖頸,眺望着遠處說:“曾經我以為,時間會讓人成長,賦予人類智慧。可是并不是這樣的,求學,求知,這隻是一些程序和秩序,所有人在結構鍊條上按部就班地虛度光陰,尤其是在工作後,人們的生活是停滞不前的,每天重複着昨天的機械性動作,而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這台機器運轉下去。”
“高等教育的目的是讓人認識自身哦。”時敬之甚至笑起來:“不,我們隻是為了完成每年度的就業考核指标,僅此而已。”
“我有時候會看到光明整潔的道路上飛跑過一群孩子,他們就那樣突然地橫空出現,而我當時的腳可能正在加油門,看到他們的瞬間,我心裡一空,可是當他們沖我笑起來,我又覺得我對他們是有情感的。”
“我說不明白,他們的面容姣好、引人注目,所以顯得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更加破破爛爛。我不知道他們出自哪個大山、陋巷、貧民窟,他們就這樣突然出現在我的視野中。”
·
聞命在很遠的地方就看到了人群,當見到時敬之坐在人群中閑話時整張臉要黑成鍋底,而在聽到時敬之漫不經心地說“我感覺老師很懂我的意思”時渾身充滿針刺般的壓迫感,聞命甚至和老師爆發了激烈沖突,時敬之莫名其妙:“你連我和旁人聊天也要管?”
“我——”聞命沉下臉,他啞聲道:“别逼我,小敬。”
“别搞得一副情聖樣。”時敬之拖着嗓子,略帶嘲諷地說:“syren,你承認吧,你是個利益至上主義者,就不要搞出一副情聖的模樣,太矯揉造作。”
聞命一臉殺氣,他繃着臉看時敬之,而時敬之靜靜也看着他的臉,他們就這樣僵持片刻,時敬之忽然又緩和了神情。
他微微垂眼,說出一個不相幹的話題:“今晚吃什麼?”
聞命暴躁又冷漠地看他,時敬之無知無覺,他走上前去,拉住聞命的手,聞命下意識狠狠抱住他:“時敬之。”
他咬牙切齒地叫他的名字:“時敬之……”
“你生氣了嗎?”時敬之低聲說。
“别試探我…”聞命似乎把每個字都咬在了時敬之的腦海中,逼迫後者下意識抓住他的袖口。時敬之微微擡起眼睛看他,眼裡澄澈,如同汪了水。聞命卻忽然不想看他,他望着遠處的大海,那個時候他的心裡生出一種無比古怪的感覺,他甚至下意識回想起當年,時敬之翻看唱片的側臉。
“别試探我……”他冷淡地說:“别挑戰我的耐性。”
時敬之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擡起頭吻他,腦海裡不知為何響起老師的話。
“Syren?那個孩子啊。”她的目光望向遠處不斷走來的男人,那雙閱人無數的眼睛彎成月牙,“是個很特别的孩子。”
特别。
她說,他以前聽過我的課,聽說知識是甜的,蜂蜜是甜的,就去山上捉蜂,卻被母親打了。你沒有看到他的表情,老師溫柔又悲哀地沖時敬之低聲說,你沒有看到,當他的母親命令他,和自己那頭被灌了藥物的愛犬搏鬥,最後崩潰地将它殺死,再一口一口把自己心愛的牧羊犬塞進嘴巴裡的表情。
“這裡…”時敬之摸了摸他的眉角:“有道疤。”
聞命神色一動,不悅地看他,時敬之卻執着道:“我以前,和小豪一起玩的時候,經常磕磕碰碰,後來又總是出任務,身上好多疤痕。”
“不過後來,我媽媽看了難過,我用祛疤儀器全部消掉了。”
“我有時候也好恨你。”聞命突然殘忍又冷酷地說:“總是有自己的一套邏輯、随時知道拿出刀槍劍戟來傷人,沒有什麼不能被你利用的,我每次和你說話,都要提防着,下一刻你是會沖我捅刀,還是拿刀剮我的心。”
他掏出時敬之的手,讓他看向那道當年留下的疤痕:“我有時候也想,你是不是故意的。”
時敬之的眼睛微微張大,臉色煞白。他仿佛根本沒有預料到聞命會說出什麼話,眼中的脆弱和震驚那般鮮明。
“不過沒關系。”聞命看到對方露出讓自己的滿意的表情,竟然笑起來:“你覺得沒關系對不對?沒有關系,反正不管怎麼樣這個人都會原諒你,不僅僅對你卑躬屈膝次次妥協,并且每次都會搖尾乞憐你的憐憫和微不可見的愛意……但是你有心嗎,時敬之?”
“我有時候都會産生一種荒謬的錯覺,你對别人從來不這麼狠毒,隻有對我,所以這時候我反而不該憤恨,甚至要因為這份與衆不同而感恩戴德。”
他捏着時敬之肩膀,禁锢般把他按在樹下,繼續宣判道:“你真的是……親吻,淚水,言語……沒有什麼是你不能利用的。你總是知道,怎麼樣才能最傷我的心。”
他不等時敬之的回答,又冷酷地做下結論:“每每奏效,這次也是。”
時敬之愕然呆住,對方低頭親吻着他的的指尖,讓每一根手指都沾上濡濕感。
遙遠處是波瀾壯闊的大海,而在小路之外就是人生喧嘩的村落,時敬之甚至能清晰聽到他們的講話聲,時敬之難以忍受地喘息着,對方又突然掰着他的臉強吻。
那種完全的、不容置疑的力度讓時敬之紅了臉。聞命觀察着時敬之的表情,對方難堪閉目,眼角憋出淚水,甚至渾身顫抖,卻在下一刻放松身體,全然依靠般一動不動,異常乖順,仿佛甘願陷落在他的掌中,可是聞命反而更加暴躁。
“聞命……”時敬之張着渙散的眼睛,喃喃道:“你有時候好奇怪……讓人對你言聽計從,可是當我真的死心塌地聽你的話,你卻又怪我不是原來的樣子…”
聞命眼神一黯,繼續加深了這個吻。
他把時敬之的困惑和嗚咽齊齊堵在口中,可是親吻仿佛也是杯水車薪,“别離開我…”
“别離開我!”他甚至低吼出聲,聲音裡透露出絕望和脆弱。可是他也不讓時敬之回應,不聽他的回複,仿佛怕看到他的拒絕和蔑視,直到最最後,他仿佛盡興了,也仿佛被安撫,望着時敬之含淚的、狼狽的眼睛,如釋重負般,發出一聲壓抑的歎息。
“回家吧。”聞命的眼神克制又冷漠,可是他卻愉悅地笑起來,将那些暴烈與殘酷的情緒全部美化:“你還是不說話的時候,比較讨人喜歡。”
他牽着他的手,一路走向海邊的巨人之路。
這裡靠近火山地震帶,六億多年前的火山灰化石層層疊疊,形成等六邊形的構造柱。
“傳說白垩紀末期,北大西洋開始與歐亞大陸分離,約在五千萬年前,在今天蘇格蘭西部内赫布裡底群島一線至北愛爾蘭東部的地殼分外活躍,火山噴發時玄武岩漿噴薄而出,随着灼熱的熔岩冷卻收縮,結晶的時候,開始爆裂呈規則的六邊形形态。”
“因為分子是六邊形的,所以形成的岩塊也是六邊形的。”時敬之摸了摸石壁:“好神奇。”
聞命卻突然問道,“那你知道它為什麼叫做巨人之路嗎?”
接下來的日子裡,他們竟然度過了非常平和的一段時間。
因為時敬之說,“我相信你。”
他仿佛終于想開了,突然變得平和安甯,成了一隻全身心依戀聞命的小動物。他對聞命做的事視而不見,可是聞命卻非常焦慮,時敬之的這種平靜與依賴如同風雨欲來前的絕境,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他這樣隐約不安着,可是時敬之守口如瓶,安安心心呆在他的身側。
“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小敬?!”
“和你一起反社會啊。”時敬之低聲說:“我隻有你……我不能……”
聞命下意識猜想,那句話是我不能看着你胡作非為,或者我不能看着你死。
聞命在那短暫的沉默間隙裡想起曾經的自己。他孤獨地在物競天擇的大自然中自力更生,像抵禦冰霜的長毛犬,像陽光充沛的谷底裡長長的葡萄藤架,大自然教會他殘酷無情的生存之道,如果想要度過漫漫冬夜,必須要像壁爐中的火焰一樣熊熊燃燒。
而現在他越來越克制内斂,将洶湧的情緒全部壓抑于胸。
他無法同時敬之訴說自己的焦慮,也問不出時敬之的态度,他第一次沖着父親大吵一架,卻什麼也問不出來,他的母親憤怒無比,他父親反而笑呵呵,說,看起來那個人對你真的很重要。聞命隻好再次跪在地上親吻地面,表示最為虔誠的臣服。
他的天生反骨衆所周知,母親從來不相信自己可以馴服這頭怪物,他的父親反而越來越不動聲色,深不可測,誰也猜不到笑意盈盈的目光之下到底是什麼。
聞命怒不可遏,可是對着時敬之時,他也選擇性裝瞎,他完全沉迷于時敬之的溫和之中,仿佛就這樣隔絕了世界。
他和時敬之去懸崖下的沙灘漫步,偶爾去海邊觀潮,聞命帶着時敬之走過了他從小到大生長的每一寸山林,然後他們又回到海邊,在遙遠的地平線一側有古老的燈塔,下午四五點鐘時必須從燈塔歸來,不然上漲的潮水會将小路吞沒。
他們叫這個燈塔“世界盡頭”。其實這個世界上有無數個天涯海角世界盡頭,羅卡角,天空島,這裡叫做世界盡頭,因為它是伊甸園一樣不染一塵的應許之地。
瑪利亞海島的居民沖着電氣燈發出的光熱許下最誠摯的願望。
有一天他們在燈塔上相擁,遠遠觀望落日,這是城市裡長大的時敬之很少看到的大自然的奇觀,于是多耽擱了一會兒,歸家時海水已經沒到腳踝,聞命把時敬之背起來,他們說着悄悄話,說到一半時敬之困了,就趴在他背上安靜睡着了。
而時敬之醒來會去看聞命研制的炸藥,說實在的,他用了最穩紮穩打的方法,制造出巨大的威力和聲響,時敬之一聲不吭,倚在門邊看他。偶爾在聞命回頭對視時沖他微笑。
聞命忍不住說,你好好的,你好好地待在我身邊,會好的。他欲言又止,卻隻是目光堅定地沖時敬之說,都會好的。
時敬之盯着他的眼睛,一臉甯靜又安詳的表情,他每次都微微笑着回答,好啊。
仿佛下一刻就會跟着這個人赴湯蹈火。
可是他們隻是做了最尋常的小事,仿佛把前面錯過的人生都給補全了。去海邊捉海鮮,爬上屋頂看星星,畫一天時間走去山上看黑臉羊,時敬之把雙手比成羊角,挂在耳朵上沖着羊比賽,看誰“咩”的聲音更大氣息更長。時敬之被羊角頂了,他一邊大笑一邊躲,躲在聞命身後,又在羊群被安撫下來以後摸着它們卷曲的羊毛玩,感覺很新鮮。
他也坐在石溝邊草地上,在紫灰色的天暮之下用細瘦的手臂摟住聞命,恬淡又甯靜地注視他的臉,目光凝神,分外單純,一點一點描摹過他的眉梢眼角,他們對視着,卻也不說話。然後時敬之看累了,又趴在他懷裡睡着了,如同嬰兒般脆弱。聞命看着他,一動不敢動。
“聞命。”時敬之閉着眼睛,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然後他說,“我想聽小豬跳跳的故事。”
“好。”聞命看着遠方說。
“我們講小豬跳跳的故事。”
小豬跳跳和小羊坐在牧場的栅欄上吃棉花糖。
啊,風好溫柔啊一一”小豬跳跳眯着眼睛仰着頭,感受風在他的尾巴上繞了幾個圈。
小羊擡起下巴哼了一-聲,“你不能因為冬天的風太暴虐,就覺得這樣的風也稱得上溫柔。”風吹走小豬跳跳的棉花糖,像把一朵雲送回天空。小羊眼疾手快,扯住了棉花糖一個角,看它在空中被吹成小鳥的模樣,又變成一條遊蛇 。
“不過呢,”小羊頓了頓,“這風讓草地變綠了,讓花兒也開了,還不算太壞。”小羊學着小豬跳跳閉上了眼睛,風正給她梳頭呢。
小豬跳跳問,“小羊小羊,你睡不着的時候也會數羊嗎?”
小羊說,“我從來沒有睡不着的時候。在夢裡,我的牧羊人會給我吹笛子,那是世界,上最好聽的笛聲,是夢仙子的親吻,讓人做一個好夢。他的眼睛會像所有牧羊人的眼睛一樣,純粹、天真、閃耀,如同天.上的星辰流轉,永遠指引着我,讓我不會迷路。
說到這裡,小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小豬跳跳說,“你再耐心等一等,也許他正在收集月光,為你譜成最動聽的樂曲;也許還在采撷雲朵,給你織成最大最柔軟的棉花糖。他會在七十三萬兩千隻羊中細細辨認,直到看見你,在羊群中閃閃發光。他會穿過羊群,準确無誤地走到你面前,擁你在懷裡,親吻你,把臉埋進你溫暖的毛發裡。到時候,他就是你一個人的牧羊人了,而你也是他唯一的小羊 。
小豬跳跳說,“在你身邊,他也會做好夢的。”
“嗯!”小羊開心地笑了,她變成了一朵粉色的雲朵,是草莓味兒的棉花糖。
小豬跳跳問,“你為什麼不喜歡吃草呀?”
小羊說,“我隻有吃棉花糖才能長出像月光- -樣皎潔的毛發,才能像雲朵一樣飄起來!”
小豬跳跳羨慕地摸摸小羊的卷卷毛。
刹那間,天空下起雨來,打濕了小羊的卷卷毛。她忽然僵硬了許多,像放慢了速度的鏡頭,動作凝滞,到最後連脖子都轉不了了。
小羊難為情地說,“我的毛太重了,現在我動不了了.....
小豬跳跳說,“那我們玩一- 二三木頭人好不好?”
小豬跳跳用力地擁抱了小羊,小羊全身的雨水嘩啦啦地擠了出來。“好啦! 這下你能動了
吧?”他又指指自己的胸膛,“兩顆心的靠近可是沒有任何水份的!’
小羊摸摸被打濕的劉海,笑了笑,“謝謝你,小豬跳跳,現在我們快回家吧!”
“那、我們夢裡見!”“嗯,夢裡見!”
時光似乎穿梭回那間昏暗簡陋的寮屋,外面聲勢喧嘩,而時敬之在他懷裡安靜地睡,一生一世仿佛就這樣過去了。
可是聞命也知道,那都是癡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