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日子過得飛快,島上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某種詭異的狂熱情緒。而弗洛倫該是最最不甘心的一個。
時敬之飛速取代聞命獲得了某種自由和權力,這似乎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他開始頻繁出入于那間古老的教堂,和神父讨論“幸福”“命運”“善惡”之類的永恒話題。
時敬之獲得了島上主人的默許,所有人都知道,漸漸的,人們看他的眼神也不一樣了。
而聞命的反應則有些出乎意料,他似乎進入了一種間歇性沉穩的狀态。以往他總會爆發,現在卻越來越像一座沉默的火山。他圍在時敬之身側,寸步不離,如同圈地一般虎視眈眈着每一個人,被弗洛倫輕蔑地稱為“搖尾乞憐的野狗”。而更多時候,時敬之安心讓他留在實驗基地,一次又一次觀摩實驗成效。
聞命不發一言。他似乎被冷落,也有人說是重用,時敬之臨時要采用光反應原理研制的炸彈,據說這種炸彈的破壞力更強,而他指定聞命做他的助手。
因此聞命遊離于人群之外。原本飽受懷疑的身份更加岌岌可危。形勢似乎一瞬間掉了個個。
聞命明白,這是屬于時敬之的報複。對方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達成他想要做的事,将完美主義者的原則貫徹到底,冷血無情而心狠手辣。
然後所有的一切都會成為變量。
他們試圖在葬禮上進行炸彈襲擊。
這個計劃不甚周密,但是島民的狂熱已經席卷了一切。那種類似于戰争的殘暴情緒讓聞命不寒而栗。
而他知道導緻這一切的最深層次原因,他的母親得了衰老症,脾氣變得暴躁無常,她會逐漸喪失記憶,機體萎縮,在死去之前,她希望看到這個世界被拯救。
在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些事情。弗洛倫似乎并未死心,他有一種天然而樸實的欲望,認為所有被他看上的人都應該對他百般讨好,任他戲弄。就跟遇到娘們就得起哄“親一個!”一樣誓不罷休。但是這次他采取了一種非常迂回的方式,某日時敬之在窗台上看到了一塊六邊形石頭。
“真浪漫。”奧黛麗這樣評價。
時敬之捧着那塊石頭,表情微妙。他的臉上罕見地帶了點無措,以至于一不留神把石頭從家門口帶到了實驗基地。
“石頭??岩漿岩?他這是準備讓我放火裡烤的意思嗎?”
奧黛麗顯然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比如“岩漿岩”之類的負複雜詞彙。
“來自巨人之路的六邊形石頭。北愛爾蘭的軍官愛上住在内赫布迪利群島的巨人姑娘,于是專門開辟這樣一條道路請她回家。”
“哦?”時敬之随手摸了摸那塊石頭,若無其事道:“原來是示愛的意思啊。”
那是一種夾雜着無措,嘲諷,内疚和冷淡的複雜情感,最後全部歸于厭倦。
他們正在進行最後的清點工作,奧黛麗一時間有些失語,她手上的動作忍不住停了。她突然想起前幾天的事。
時敬之制作了粗糙的“光電子傳遞反應”裝置,據說這種裝置可以讓光能轉化為化學能。當時他是這麼說的,“傳統的A+B制造出C,但是用光反應可能制造出D,而D的誤差和純度要遠遠高于前者,并且有很大的安全性。”
奧黛麗忍不住湊近時敬之,她對那個相框興趣濃厚。時敬之告訴她,那是可以拆卸的。
見對方很感興趣,便開口解釋道:“這是我父親發明的…他讓我随身攜帶,防身用的。我嫌麻煩一直沒帶。”
“不過這個鋼筆挺特别的。”時敬之随手将相框拼接,随口說:“裡面有軟體晶片和讀秒裝置,可以通過捕捉微塵煙霧的路徑來判斷子彈的痕迹,将數據實時上傳給大數據中心,通過定位子彈發射的方向最終追蹤到目标任人物身上。哦,聽說有一陣子,很多人喜歡把讀秒數字作為自己的墓志銘。”
奧黛麗聽的雲裡霧裡。
時敬之的腦子如同一本《化學事故搶險與急救手冊》,可以輕易列舉出幾十年間大大小小的化學事故。他工作的時候一絲不苟,但是偶爾也有閑情逸緻講講化學史早期大事年表,于是他們經常在海邊争論。
“你的勺子沒有辦法飄在空中,因為物理學家規律支配所有物體往下落。”
“那為什麼鳥可以飛?”
“用火烤勺子試試?”
“它在動!!它竟然在轉動!”
“是猴子一樣的人用木頭鑽出了火。”
“不。”奧黛麗糾正:“是神。”
“好的,是神。”
“化學的英文是chemistry,法文是chimie,德文是chemie,其詞根和來源都是一樣的,化學這個詞最早來源于羅馬皇帝迪克裡先在公元296年發布的一張告示,告示中命令焚毀亞力大利亞城裡關于chemeia的書。也就是制造金銀的書。”時敬之說:“多麼無趣又俗氣的傳說啊。可是後來人們總是愛說美麗的化學反應,又或者把美麗的感情歸根于化學反應……”
“其實偶爾我也會想,有的人,似乎從來沒有愛過什麼人。”
時敬之這樣說。
他說完,所有人都在看他。
老師坐在他的身側,露出微微訝異的模樣,可是這似乎也不難理解,時敬之臉上露出一種平靜的表情:“…他也許…愛着很多人,但是歸根結底,他沒有愛過什麼人。也許這就是我理解中的神吧……”
“你難道不想認認真真去愛一個人嗎?”奧黛麗忍不住。
“我沒有……”時敬之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依然那麼蒼白。那一刻他也許是想解釋說我沒有說我自己,可是最後他隻是回答,“我沒有…真的如神一般愛世人。”
“我隻是個普普通通的人。”
也許曾經他也那麼堅定不移地相信,我要去改變世界,我要去成為新時代的締造者,可是後來他開始明白,他要達成的第一步,是做一個好人。
奧黛麗還是記得很清楚的,那天他非常堅定不移地否認:“我當然沒愛過什麼人,我對所有人的感情都是平等的,淡淡的,不超過分寸感的,充滿克制和禮儀的。為什麼要一直湊在一起?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把另一個個體和本人捆綁在一起,愛情也好親情也好責任也好,用同生共死的名義不死不休地糾纏,連呼吸都有共同分享,想一想就覺得窒息……這就是愛嗎?哦不,我們要不要談一談婚姻制度,話說回來,婚姻就是□□,捆綁在一起的免費□□……”
“所以你是反對婚姻制度嗎?然而每個人都有結婚和不結婚的自由,用你們的話講。”奧黛麗很聰明,她也會舉一反三。
時敬之一愣,他飛快回答:“并不,我隻是在說這種制度的種種弊端,我深受其害……行吧,雖然這個叫幸存者偏差。”
“可是剛才你也在說愛情……?”
“是啊婚姻是婚姻愛情是愛情,愛情是婚姻的信使,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水到渠成……”
等等……所以為什麼會從化學反應說到婚姻制度?
奧黛麗回過神,愣愣道:“那你應該不會收下弗洛倫的石頭的,對吧?”
“當然,不。”時敬之轉過來看她,滿眼莫名,笑容還彌漫在他臉上,他随手抛着那塊石頭,弗洛倫這次似乎是花了大心思,整個石頭的形狀非常符合正六邊形的标準:“你為什麼會這麼想?我為什麼不收下?這可是戰利品一般的存在——”
“可是你不是說你根本就沒愛過什麼人?!”奧黛麗忍不住轉身看向他。
“是啊。”時敬之很快地說着,甚至心情很好地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仿佛在咀嚼其中的意義:“我根本……沒有愛過什麼人。”
奧黛麗呆住,陡然想到什麼,那一刻她忽然不敢回頭。
不知什麼時候,聞命走到了門口,他隻是站在那裡,沖屋内望過來。
時敬之背對着他,一直在和奧黛麗講話。他做事情的時候,總是一絲不苟的,很執着,也很沉浸,所以做一件事情就是做一件事情,哪怕是在和人交談,也從來不會把心思遊離出自己在做的事本身。
可是他講的所有的話,卻也都是認真的,他分心同時做着兩件事,每一件都很認真,聞命這樣毫無意義地想着。仿佛這樣一直想下去,就不用理解其中的奧義。
時敬之垂下頭,繼續拿布料将儀器擦拭幹淨,做完這一切,他擡步向門外走去。
那一刻他的身形微微一頓,但是也隻是一瞬間,他很快落腳,并且身姿挺拔地來到這個人身邊。
同人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個人不動,卻又不說話。
“明天出海?”時敬之尋常問。
那人還是不說話,時敬之不笑了,他聳聳肩膀,很輕易地換了個話題。他把石頭捧在掌心,給那個人看:“喜歡嗎?”
他說。
對方不講話,時敬之目不轉睛地等待。他去拉對方的手臂,一開始對方還在反抗,手臂在後退,躲避,可是時敬之一次又一次去捉,第三次的時候,已經很妥協般任他為所欲為。
時敬之把石頭塞進對方手中,态度有些不容置疑。
他似乎有些無奈,忍不住歎了口氣,卻又很寬容地笑起來,甚至很親近地拍了拍對方的上臂。
“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