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後,二樓餐廳。
時敬之擡眼,他又低下頭,把袖子挽了挽,默不作聲地喝了一口。
他身體還很虛弱,自帶了一瓶熱可可味道的營養液。
這時候屋子依然沐浴在宇宙星座鑲邊似的金光中,等菜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别開臉,沖着窗外看風景。
時敬之喝了一大口營養液,忽然開口說:“聞命,當時為什麼讓我猜結局?”
聞命似乎在想别的,他看着餐桌的另一邊,從神遊中捉回神思。
他看過來,顯然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你為什麼讓我猜結局?”時敬之說。
“你覺得呢?”聞命轉過臉,他穿西裝但是不打領帶,坐姿閑适,一隻手肘搭在扶手上,在桌下翹着二郎腿,又向後微傾,露出英俊的半張臉。
然後他輕輕笑起來:“這麼鄭重其事,我以為是什麼事呢,吓我一跳。”
時敬之看着他笑,神色不變地說:“我一直在想,那個結局是什麼樣的。”
時敬之面對着半開的窗,窗子的上半部分都被白色百葉窗蓋住,他微微後仰,在流星耀眼的光中眯着眼睛,滿屋金碧輝煌,聞命被懶倦浸染,他像是在唱歌:“帶着荊棘的王冠,自己為自己加冕,”說着他直起身湊過來,“這個嗎?”他說:“你以為呢?”
他說的是影片中,貝倫區過年時候,居民們自導自演的話劇。
身前劃過了溫暖的氣流。那一刻流星終于燃燒完,與他擦肩而過,光暈昏暗,在深厚雲層裡黯然隕落。背後的窗子透過風,塵埃也開始急落,時敬之微微擡起臉,看着眼前的男人說:“我會想到奧斯維辛。”
他睜着黑亮的眼睛,認真說:“讓我想起了奧斯維辛。故事裡的人不是死于極端人物之手,每個普通人都是兇手。”
聞命看着他,光影描摹着他狹長的眼睛,時敬之盯着他說:“曆史在前進,逆流而行的人總是很辛苦。”
時敬之又喝了一口營養液:“人間十年一偉人。你知道阿列日嗎?在阿列日,在戰争期,有這樣一群人,他們是遺民,戰争留下、篩選下的移民,有這樣一群男人,他們喬裝打扮成一群女人,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活着還是死了,這兩種選擇哪個會讓他們更幸福、更有尊嚴。他們也許該為正義而死,為光榮而死,這樣才更正确,不然有失公允。”
聞命古怪地回答:“阿……列日?”
時敬之點點頭,繼續一本正經說:“我還想到什麼呢?在十七到十八世紀的啟蒙時代,理性之光點燃前進的火炬,那時候名人輩出,而有一部分邊緣文人行走在街頭,他們一貧如洗,住在閣樓和地下室裡,住房租最低的拉丁區,第六區,他們在格勒布街寫最不入流的色情文學,他們抨擊權貴,妄圖有一天揚名立萬,可是大家都知道,他們隻是一群烏合之衆。在他們頭頂,是啟蒙運動的先驅,他們的光彩才是最亮的。”
“在波提爾,那些書籍販子、印刷商不遠萬裡穿越連綿的阿爾卑斯山,從瑞士回到法國,把違禁書藏在鋼筆火漆還有信封中間販賣傳播,他們在書籍業完全被控制的法國走私。”
“還有什麼呢?”時敬之繼續看着那雙黑色的眼睛說:“這種事在古老的東方和現代的東方都發生過,很久以前,有個君王焚書坑儒的時候,孔夫子的徒弟把他的著作藏在孔府的牆壁中,斷壁殘垣裡藏着為數不多的古書,人們為了紀念這件事,把那面牆稱為‘孔壁’。”
聞命看着他喝營養液,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秃噜了秃噜頭發,他歎了口氣說:“哎,你。”他眼睛裡突然帶了點光:“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怎麼會有這樣的人。你真的是東方人?”說完他又自我懷疑說:“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嗨!你懂!你懂我的意思!”
時敬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懂。
聞命繼續說:“對!就是那個意思!”他說:“就是那樣!”
時敬之點點頭,他忽然笑起來,低聲說:“聞命,我還以為你讨厭我。”
對面的聲音停住了。
時敬之說:“聞命,我想到什麼呢?”
他把營養液喝了三分之二,沒等對方回答,繼續說:“在德爾菲諾曆史上,也有個小故事,說的是有次學校裡放露天影片《悲哀與憐憫》,這個片子長達四個小時,校工們抱怨它是‘要耗費十二個酒瓶子的電影’。因為在電影放完以後,遍地都是學生喝完的酒瓶子,如果不喝酒,他們都快睡着了。”
“這樣像什麼?”他看着對方,烏黑的眼睛暗沉沉,他慢條斯理地說:“剛才我給你說的這些。其實我都懷有深深的厭倦。”
“因為我本人就像是那場需要耗費十二個酒瓶子的電影,而你是喝酒的人——不要急着否認,當年的你演技并不怎麼好。”
時敬之神色不變,繼續喝了一口牛奶:“我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猜測,當年你到底為什麼會拯救我,我想了想,答案很簡單,因為你看我不順眼。”
他說:“你的想法應該也再簡單不過了,這個人看起來目中無人,盡管平日裡光鮮亮麗,但是誰知道他到底怎麼想的呢?東方人向來狡猾,文明社會的精英道貌岸然,說不定他隻是喜歡拿着謙虛當低調,但是那麼礙眼,那我為什麼不去拯救他,讓他暴露,忏悔,臣服——”他說:“你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眼裡的不屑嗎?”
聞命的嗓子堵住了,他向前探探身體,有些急切地回答:“我……我不是。”
“嗯,你不是。”時敬之後退一點,窩進沙發裡,他的手指敲擊着杯壁:“後來你發現我不是那樣。”他聳聳肩說:“後來你知道了。”
聞命突然噤聲。
時敬之微微垂頭:“聞命,你對東方文化一竅不通,但是人情世故該懂不少。”他擡頭看他:“有一種場合不知道你聽過沒有。”
他說,“我有一位朋友,曾經遇到過這樣一件事。”
聞命不懂這種以“我有一個朋友”做開場白的套路到底是怎麼來的、又具有怎樣的含義——
“在這個世界上,人們總說東方人不講宗教,沒有信仰,可是宗教和信仰,也隻不過是一種生活範式而已,說得再平常一些,就是怎麼吃飯,怎麼講話,怎麼穿衣服,怎麼為人處事,在這方面,我們的生活方式,可能要曆史悠久的多。”
“按照平常的說法,宗教界總有一個神,他在天上注視着你,讓你面對火焰與痛苦,源源無盡的折磨與苦難,可是他愛你。”
聞命一怔,他想問為什麼,最後卻隻是低聲重複一遍,“可是他愛你。”
時敬之輕輕笑了聲,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嘲諷:“這樣說來,其實我自己也有些糊塗,第四象限的人似乎很喜歡講這些蠱惑人心的鬼話——”那一刻他輕輕罵了句髒話,“上帝放了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狗屁。”
緊接着他話鋒一轉,又若無其事道:“不過我們東方人,頭頂沒有這樣的人,我們比較相信傳統,訓誡,沉默,信令,苦難教育和金科玉律——”
“有這樣一個人——”時敬之慢條斯理地說:“有這樣一個人——他光鮮又驕傲,是規範訓誡出的榜樣範本,可是他也走過歧路,他曾經看過一本那樣的所謂禁書,或者說,他本人沒有看過這樣一本書,不過那并不重要,所有人都認為他看過,他窩藏,他有罪過,所以他被人押送到了學校的三方法庭進行審判。他需要寫下自己的證詞和忏悔書。”
時敬之依靠在沙發椅,他輕聲說:“他還沒回到家中,消息就被傳了出去,好多長輩同侪都知道了這些事。”他說,“你猜他寫了什麼呢?”
他看着他的時候,聞命也在看他。他坐在他對面,扯開了襯衣最上方的兩顆鈕扣,深邃且英俊的臉孔朝向這邊,眼中帶着不解。
他們彼此對視。
時敬之目光平靜地注視對方,慢條斯理地說:“你要不要也來猜一猜他的結局,是什麼呢?”
對方很久沒有說話。就在時敬之以為他不會回應的時候,聞命突然說:“什麼時候知道的?”
時敬之一愣,但是很快也反應過來。“虛拟系統關閉儀式那天晚上。”
這有些出乎意料。
聞命怔然,表情些許怔忪,看起來茫然、天真、混雜着可憐,令人非常不忍,可是那一刻他的表情變化非常快,隐藏在黑暗的海水一般的宇宙光影中,産生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氣氛。
其實聞命隻是心裡油然而生出一種心悸的傷感。
竟然那麼早嗎?
原來竟然那麼早嗎?
他身體前傾,手按在桌子上想要分辨對方言語中的含義,忍不住追問:“為什麼?”
時敬之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落落大方的淡笑:“小豪提到一份文件,隻有我們知道。”
聞命狐疑:“文件?”
“這件事處處透着蹊跷,他明明告訴我要參加選拔,卻突然出意外;他從來不酒後駕駛,又怎麼會在市中心出車禍?與其說這一切都是意外,不如說他在給我留下線索——唔,某些無法宣之于口的線索。”
時敬之微微一笑,淡聲說:“他的反應很奇怪,演技也太差勁,提前告知我要再參加選拔,卻又自相矛盾,所以我認為他有什麼難言之隐。”
“你的演技——”聞命忍不住說:“歎為觀止。”
時敬之微微笑着,不動聲色換了話題:“我給你提取了語言協會認證證明,過幾天審批就下來了。”
真奇怪,時敬之又變得那麼冷淡又自制了,他條理清晰,有條不紊地講所有的布局,經過,鄭泊豪提前測試過的實驗基地、前期準備的無數資料與圖紙、排兵布陣的路徑、後續方案、申報流程……
但是這樣似乎才是他,目光堅定,帶着隐隐的壓迫感,被他那雙眼睛凝望着,哪怕是再急切的心情也會冷下來。
聞命明明應該感到快樂和開心的,可是他心裡酸澀難捱,甚至鬼使神差想到了那天負壓力艙開啟以後,時敬之隔着海水靜靜凝望他的情景。
那個時候他們隔着血淚與仇恨,明明應該是生死離别的危急時刻,本來應該配上哭爹喊娘的背景音,可是時空仿佛停滞了。時敬之的面容靜靜融入海水中,如同某種模糊不清的幻影,聞命在黑暗的海水中感受到明晃晃的恐怖,可是對視上他的眼睛,一切仿佛都忘卻了。
那時候時敬之似乎在和他說話,可是相隔那麼那麼遠,一切突如其來的魚群阻隔了他的視線,他完全看不清了。
那時候,你到底在想什麼呢?
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呢?
“所以……”聞命猶疑地确認:“都是……都是裝的……嗎?”
他也許是心存幻想的,所以死死盯着時敬之的臉,“都是……”
他想問,那些所有的、混亂的一切,都是假的嗎?
可是如果不是假的,又有多少真的在呢?
時敬之靜靜望着他,很快地回答:“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大部分都是計劃内,隻有偶爾會橫生枝節,這些全靠臨場發揮吧——很抱歉沒有提前通知你。”
他那個樣子有點薄情,但是聞命也實在說不出什麼,畢竟糾糾纏纏,看起來他才是理虧的那個。
他不知自己做出了怎樣的表情,可是,那應該是不美妙的,因為時敬之流露出某種憐憫的眼神,甚至多講了一句:“後來發生的一切,你都了解了。”
那股心悸還在,聞命心神不甯的,他努力讓自己變得冷靜,止不住道:“就這樣?”
時敬之點點頭,他甚至還笑了笑,很是平淡道:“就這樣。”
星光下,聞命不死心,喃喃道:“你知道我是syren.”
那一刻他其實是想辯解或者解釋的,那些捉摸不定的念頭冒出來,你知道我是syren嗎?你又對syren了解多少?你是什麼時候……
“其實——”時敬之擰眉想了想,又語氣平靜地叙述道:“我是在檔案廳的資料裡發現了syren這個人——畢竟當時的leader是鄭泊豪,單線聯系的人也是他——”
他講話的時候,是很鎮靜的,那種帶着淡淡的笑意,用不急不緩的聲調講話的姿态堪稱賞心悅目。
可是這種表情令聞命感到難過,而他甚至已經忘記了,到底有多久沒見到時敬之冷靜自持、遊刃有餘的淡笑了。
這種感覺真是非常矛盾,聞命坐在他對面,卻感覺隔着很遠,天色慢慢暗下來,他隔着漫天的海水,遠遠相望。
“我隻是記起來十四歲時候的事。”時敬之笑了笑,垂下眼說:“我記得你叫那個女人父親。隻是時間太久了,我一時沒有記起。可是很多時候我的記憶又是那般奇怪,像是被什麼東西刻在某塊銘片上,一旦我再次面對那些刻痕,我可以把刀刻時候所有的一切都聯想起來。”
群星遙遠,聞命感覺時敬之的面容也模糊不清了:“我……”
耳畔卻突然響起一陣反複的鋼琴聲。
聞命的話音猛然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