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知TINA抽了什麼風,一陣風一陣一陣雨,今天蓮花明天牡丹,總是利用各種理由異常熱情地往他身邊湊,比如這次:“哥!求求你,這是多麼感人至深的逆襲範本!你知道我們這些俗人最喜歡聽底層民衆經曆努力和奮鬥改寫人生的勵志傳奇——”
“跟我沒關系。”聞命說着,遞給她一碗叉燒飯。
最近他經常來這邊坐坐,小餐館、藥房、音像店、黑診所擠在低壓壓的小房子裡,逼仄、潮濕,黑黢黢的通道隻有盡頭才有一丁點閃亮,那是刺啦刺啦、忽明忽暗的霓虹燈。
“怎麼沒關系!你看看!HIGH TECH LOW LIFE!當年那個曾經遊走于風暴潮之巅的黑戶少年,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整個世界!”
“這就是你們德爾菲諾的邏輯?”聞命說,“小題大做、強行拔高,在所有雞毛蒜皮的小事裡找出一份崇高而偉大的人生意義。難道人就是為了意義活着?”
TINA反問:“你為什麼這麼想?”
“拿着瑣碎的日常填補抽象的意義——”聞命說到這裡,突然停下。
TINA不耐煩地打斷他:“然後呢?大哥?你别着一副死了老婆的表情好不好——”
聞命的目光頓了頓。
他們對視幾秒,聞命别開臉,輕描淡寫道;“的确跟我沒關系,我也不需要你們的認可和褒獎。”
“如果你要說教育、平等、自由、價值觀——那你應該搞清楚一件事,所有的逆天改命都建立在金錢的投資上,教育是沒有辦法改變命運的——”聞命的聲音非常平靜:“大學從來與金錢息息相關,不過這些和我沒什麼關系。”
他這個觀點很是樸實而實際,同TINA這種一路拿着免試offer進高等學府的優等生所遵循的“追求卓越并引以為豪”德爾菲諾式價值觀截然不同。
TINA打斷:“但是可以讓你成為一個好人——”
“也許吧。”聞命聳聳肩。
他從那天從海島回來以後就一直這麼陰陽怪氣的,有時候還會發表一些略帶自嘲很想讓人打他的奇談怪論,渾身上下散發着“莫挨老子、你們這群傻逼”的氣息。
以往他那雙眼裡還會透出溫和來,最近一直充滿慵倦、憂郁甚至是陰戾的神色。
“喂——”
TINA見到他身後黑魆魆的廢墟時直接叫了起來:“你就住這裡?!你瘋啦?!”他用震顫的聲調問。
德爾菲諾的落戶補貼是很高的。
他原本以為他會住個人才公寓,政府經濟房,實在不行移民臨時租用房也可以,溫馨、寬敞、舒适,但是絕對不是像垃圾場一般的被摧殘得慘不忍睹的破爛堆裡。
更不要提,破舊雜亂的外觀與隔壁樓周邊豪華的街景形成鮮明對照。
樓内底下兩層分割成幾百個個大小不等的攤位,以出售來自第三世界國家的廉價的特色食品或手工藝品。四樓以上則開辦了大約二百家家廉價旅店和洗頭房,每層樓還有大大小小數十家來自非洲、東南亞和南亞的廉價餐館。
“沒什麼不好的。”
他說完這句話,就接過物資往身後的黑街裡走,也沒有邀請女士參觀的打算。
“喂!”TINA狠狠瞪着他的背影:“大哥!你上次莫名其妙罵我一頓,我還沒找你算賬的好嗎!”
“謝謝。其實我現在發現,德爾菲諾也沒那麼好。世界上所有地方有的差距,不公,困苦,它都有,它并不是什麼烏托邦。”聞命腳步頓了頓。他轉過身,又對他說了句:“你的确是個很好的助理。”
“謝謝贊美!但是其實我也很想升職加薪的謝謝!”TINA冷冷道:“挖井人挖井魂喝水不忘挖井人。我每天都在祈禱身邊的各位飛黃騰達一夜暴富,苟富貴勿相忘,而不是薄情寡義狼心狗肺翻臉不認人老死不相往來——”
他總是感到一股怪異,你既然這麼看不上我們文明之都,幹嘛還在這裡安家落戶?!
“你對着他也這樣?”聞命冷不丁問。
TINA一臉莫名其妙。
聞命笑了笑。
“你對着他也這個樣?”
“什麼——”
“其實有你在他身邊裝瘋賣傻,他可能會自在一點。”聞命說着苦笑了下,低聲說:“我要是——”
“你在說什麼?!”TINA感覺這人說話帶刺,比磨得鋒利的刀片還能刮傷臉。
聞命卻搖搖頭,擺擺手準備向前走。
TINA狠下心拿高跟鞋踢他:“把話說清楚!”
聞命突然站住了。他似乎沒有感到痛,轉過頭就那麼靜靜看了TINA一會兒,轉身一言不發向前走。
TINA向來打蛇随棍上,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改變了主意,但是也忙不疊跟上。
*
聞命提着一袋毛毯和冬季大衣,不聲不響地往前走,頭頂紫粉色的霓虹燈放射出刺眼而冰冷的光。
TINA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說:“你知道我去給你拿行李,看到了什麼嗎?”
他似乎也并不是想得到對方的回答,隻是為了說點話,打破些微沉悶的氣氛。
“我上二樓拿行李箱的時候,看到他在給襯衣扣扣子。”
TINA有點擔心他會再突然蹦出一句“那跟我沒關系”或者“你說的有道理”之類,可是對方久久沒有回答,聞命一直在前面走,仿佛沒聽見他的話一樣。
TINA又突然覺得有些喪氣。
但是也就這樣吧。他想,我到底都在幹什麼?就這個樣呗,還能怎麼樣。
但是他想起,當他冒失推門而入時驟然停住的腳步時看到的情景。
他聲音明明很大的,但是那個人完全沒聽見。
他在醫院躺滿了天數才出院,一切以靜養為主,平日裡養養花看看書,書也不能多看,因為用腦時間太長的話,身體受不住。
所以他就打掃衛生,拖拖地擦擦桌子什麼的,TINA有時候下班來看他,陪他倒垃圾,說會兒話再回家,這就是他們相處的時間。
他穿着一身很柔軟的、顔色淺淡的襯衣,看不出牌子,但是很舒服。在他面前的木衣櫥門上挂着一個高至胸前的衣架,他微微躬身,低下頭,用他那雙漂亮的、潔白的手,有條不紊地一顆一顆扣着扣子。
地上敞開幾個很大的行李箱,在他身邊的床鋪上,折疊好的襯衣整整齊齊,堆成一座小山。
TINA腦海裡一片空白。
對方背對着他,沐浴在陽光中,躬身時衣服上顯出他瘦硬的脊椎骨,顯得有點疲憊。
他真是個很用心的人,哪怕是扣扣子,神情也非常一絲不苟。
TINA真是非常熟悉他這種面無表情的狀态,甚至因為長期的相處能分辨出其中細微的差别來。
他的目光很專注,但是緊繃着嘴角,RINA知道他現在這個模樣其實已經很疲憊了,按照往常的狀态,他心情應該不怎麼好,也會比平常少很多耐心,如果有人煩他,他不會發火,但是那張冷若冰霜的臉會布滿不快。
一般這個時候,TINA會不動聲色調低周遭音量,夾着尾巴做人,甚至把來報備工作的下屬在門口攔住,營造一段緩沖期。
他好像是不耐煩,情不自禁加快了手中的動作,追趕kpi一樣扣着扣子,扣完以後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連肩膀都松懈了。
這好像是完成了一場漫長的奔跑,結束以後他整個人都放松了,甚至滿身輕快地蹲下身,整理那一堆衣物。
TINA愣愣看着他那張蒼白的臉,他好像是很快地做完了一件事,然後迎來一段自己都沒有發覺的放空,整個人完美無缺的模樣終于破裂,流露出某種異樣的情緒。
他鬼使神差站起身,又來到那件襯衣面前,站了一會兒。
他的目光留戀又茫然,自己完全沒有發現般,久久停留在那些扣子上。然後他慢慢伸出手,似乎想要觸摸那件衣服的領子。
TINA的心猛然被一股蠻力揪住。仿佛怕驚動什麼,他幾乎不敢呼吸了。
陽光照在他蒼白瘦削的側臉上,照着他低垂的眼睫,讓人看不清楚他的情緒,就這樣把很多東西一起掩埋了,仿佛隔了很遠。
可是他還是很好看,是那種十全十美的美人。
就在他以為,他會輕輕摸摸那件衣服的時候,他的手卻停在半空,整個人驟然驚醒般渾身一僵,飛速垂下了自己的手——
一股酸澀瞬間充盈了TINA的腦海,他仿佛猛然被擊中了。
對方并沒有發現他的窺視,他接連後退幾步,深呼吸幾下,這才把高跟鞋用力踩出聲音——
他慢吞吞扣完了,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然後他發現了地上拉長的人影,轉過頭來一看是他,也沒什麼表情,冷淡地點點頭,輕聲說:“你來了。”
那種姿态有點陌生,卻又似曾相識。
TINA很恍惚,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片耀眼的金黃色陽光中,灰塵化作微粒,在靜谧的空氣中流淌,日光照在他面前那件略微寬大的、整潔蓬松的襯衣上——
他後知後覺,那件衣服和他身上穿的襯衣,是無比相似的。
“好的吧你也就姑且一聽全是廢話……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畢竟你知道我們這些人向來勸分不勸和的——啊!!!!”
TINA用力揉亂了自己的頭發:“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你能暢所欲言,其實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聞命轉過身,稍稍低下頭看他,認真道:“我有時候也很羨慕你。”
“羨慕什麼?頭發又多又厚又長?不了吧!我披頭散發這個樣子要緊嗎?”TINA歎了口氣,一根一根把亂掉的頭發捋順:“在這裡沒人認識我吧……FINE.”
他可能恨不得從旁邊的垃圾桶裡掏出個紙兜蓋在臉上,可是紙兜太髒,他思索在三放棄了。
聞命帶他來到了當年的小房子存在的地方,然後對方再怎麼大驚小怪、大呼小叫,他其實不怎麼在乎了。
“我當年就住在這裡。”
身後的尖叫戛然而止。
聞命也不管,繼續往前走。
他穿過崎岖低矮的小路,終于走到了當年那處矮牆前。
其實這裡曾經有一座古老的教堂,在貝倫區周遭的貧富差距最大、牆壁兩側的階層矛盾最沖突的時候,教堂如同一個短暫的避風港。
現在古建築自然是不在了,他們在矮牆邊避身的小屋也早已消失,在歲月中随波逐流,聞命站在那裡,忽然看見自己凝視着長而污穢的河道,成千上萬具無名的屍體越飄越遠,哭聲全無,隻有他自己還留在原地。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想找個地方坐坐,卻沒地方下腳。于是他就蹲下身,倚靠在矮牆旁。
他聞到空氣中泥土的氣息,石頭上爬滿青苔。
當年的爆炸把一切都毀掉,空虛匮乏到一切蕩然無存。
哪怕是聞命想從斷壁殘垣中找到什麼記憶,也毫無可能了。
“我以前怕很多東西,教堂,沙麗,可以産生聯想的很多事物,那真是一段不怎麼美好的回憶。”
“可是那天,你知道我當時看到島上那個教堂——其實很長時間裡我很怕那個地方,因為總有些不好的回憶——但是當我再次看到它的時候,我心裡其實很平靜。”
聞命感覺自己的确很平靜。他的内心古井無波,能記起的,幾乎都是一些很瑣碎的細節,比如那間教堂裡面凝視着地面的聖子聖母花,還有那些冰冷與溫熱摻雜的,暧昧旖旎的黑夜。
“有些事我想的和你們不太一樣,你們可能也理解不了。你覺得這裡條件太差,但是我其實沒什麼感覺,甚至覺得已經好太多。其實吃一頓法餐我能活,給我吃一顆蘋果也能活,最難的時候我連更奇怪的東西都吃過。你們喜歡講追求幸福,夢想,完美,成功,仁慈,樂觀向上,明天會更好……我不這樣,我一直覺得坎坷紛亂的過去從來沒有辦法被修補,明天會更差,夢想這種東西和噩夢差不多,都是會讓我半夜驚醒的東西。我覺得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東西都是‘活着'的附麗。”
“呃——”TINA努力去理解他的話:“你說的有道理!沒錯!生命權的确是最重要的——”
聞命隻是很寬容地搖搖頭。然後沖他笑了一下。
“你也不需要憐憫我。我自覺免于困頓交迫、窮困潦倒、饑餓、疾病、毒品、暴力,并且似乎還擁有了一個看起來不錯的未來——沒有必要埋怨命運不公,因為活着已經足夠幸運——雖然過往坎坷,但是我已經擁有一生中最好的運氣了。”
TINA内心深處湧出一種古怪的情緒。
他感覺對方似乎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完,但他沒有解釋的打算,而那個笑容很純粹,那樣子似乎在說,沒有關系。
“你還記得那些爬山虎嗎?”聞命指着遠處的方向說:“你說劍橋大學教學樓外面有爬山虎,我是不知道的,也沒有見過。”
TINA順着手指的方向努力辨認。
“就在那個樓,那個帶藍牌子的咖喱店底下的第三個過道裡,當年有個紙闆房,房子外面爬滿了爬山虎,我有時候就站在門口,看看爬山虎的顔色。有時候綠了,有時候紅了。”
“他那個時候眼睛不太好,不能見光。我怕他磕着碰着,很多時候做事都是固定的,包括東西怎麼放,時間怎麼安排,我都提前計劃好。我在爬山虎旁邊停車,車上挂了個鈴铛,鈴铛一響,他就知道我回來了。其實我就是故意的。我挺想家裡有個人等我。”
他看到TINA臉上露出茫然的表情,于是很好心地解釋:“我們小時候,因為意外遇見過。當時就在這裡避難。”
他顯然略去了很多細節,TINA還想問,卻又一時顧不上。
其實在那個爬山虎附近發生了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他曾經在這裡裝了個秋千,是那種“人”組成的秋千,他踩在高高的樹杈上,雙手化作繩子,扶住時敬之的腰在空中慢慢蕩悠。
“小豬跳跳有個朋友叫無翼鳥,他出生在樹頂上,因為魔法,雙腳無法觸碰地面。”
“有天晚上,發生了太陽磁暴,有一瞬間我以為我們已經死了。我撐着一口氣,還是跑了出去。其實我很慌,又不能表現出來。但是他那天好像吓着了,我怎麼哄都哄不好,明知道無可救藥,怎麼都挽救不了,卻還是不死心,想試一試。我就騙他,胡編亂造給他講故事。”
那天晚上他知道了他的名字,還換來一個雖然遲到,但是算作友好的開始。
“後來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他那時候心裡門清,什麼都明白,比誰都清醒。他就是這樣的人,看起來很清醒,但是又犯傻,明知道很多事不盡人意,很多人不懷好意,哪怕生活裡處處充滿意外和驚吓,他依然在給别人留餘地。其實他應該不信任我的吧,我卻很可笑地自以為是,我是他唯一的倚仗——當時我隻是覺得,他怎麼那麼好騙。”
他低低笑了聲,也不知道說給誰聽:“他怎麼就那麼好騙。”
“他要是多懷疑我一些就好了。”聞命低聲說。
TINA哽住,下意識辯解:“你不對勁!什麼叫多懷疑就……”
“你不明白。”他露出了一個讓TINA滿頭霧水、不明所以的表情:“那樣他就可以擁有更好的人生了。”
“你這人怎麼淨說鬼話!”TINA完全不會答題:“我邏輯死!我文科生!我聽不明白!”
聞命又無所謂地笑了笑,他似有所指,卻并不在意去解釋。
時敬之人真的很好,總是給别人留下餘地。
他以前總覺得時敬之對所有人都那麼在意,對每一個存在于世的人類個體帶有仁慈的悲憫之心,對他更是沒什麼不同,甚至堪稱冷酷;後來他發現時敬之異想天開,總把别人的苦難當成自己的苦難,甚至以内耗般的行徑去無私奉獻,他簡直怒不可遏;最後他終于明白,時敬之對他最是寬容,并且永遠把他藏在身後,而把刀尖對準自己。
就像是時敬之總是可以輕易看穿他的心事,又總是偏執果決地把他推開,不顧一切地講,快跑,要自由,要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聞命看着那些廢墟,突然想,人類創造出來這些東西,沒有任何意義,哪怕他們可以保存幾千年幾萬年,沒有人毀壞它的話,直到人類滅絕很久之後,它可能都在這裡,但是沒有任何意義了。
其實這個也很奇妙,在幾個周以前,第四象限的殘部被一網打盡,這一切似乎也和聞命毫無瓜葛了。
不久以後有消息傳出,莉莉絲的衰老症加重,已經到了六親不認的地步。
聞命沒什麼想法,他甚至沒有去見那個女人最後一面。
他隻是在離開瑪利亞海島的時候,在不經意間瞥到了那間教堂的身影。
那間教堂一直維護得很好,聞命最後走的時候,想到以後這個教堂可能會毀壞,腐蝕,鏽迹斑斑,還很可能被青苔爬滿。
他站在原地,内心忽然湧現一股淡淡的如釋重負之感。
“你回去吧。”聞命說:“不管是誰讓你跟着我,都回去報備一聲,你完成任務了,我也不會當個反社會分子。”
“誰說的我是被人安排來的啊?!”TINA臉色蒼白地跳起來,高聲叫道:“我自願的不行嗎?!”
“這麼關心我的嗎?”聞命靜靜凝視他,仿佛要看到他心底。他心裡發怵,然而他緊緊盯着他,目光卻沒有焦點,仿佛在透過他,端詳别人。
那目光太沉了,TINA心裡一陣發毛。
“誰要關心你啊!”話音未落TINA頓覺不妙,他渾身激靈開始下意識辯解:“不是…那什麼你這不是剛剛經曆過災難的嗎?!這麼很容易PTSD的好嗎關心群衆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生命倫理委員會在2030年左右已經将抑郁症等十一類病症從精神類疾病名單中剔除了出去。”聞命說:“德爾菲諾的人,是最健康、文明、擁有尊嚴的新時代市民,你剛才說的PTSD,已經是半個世紀前的說法了。”
“我可是剛剛拿到合法戶口的人——雖然還在實體證件等待期。”他接着說:“你想讓我控告你對新市民進行了诽謗侮辱嗎?”
TINA:“…………”
TINA站了半晌,久久沒有說話。
“你以後……”TINA試探着措辭,開口前他有些猶豫:“你什麼想法?”
他想問為什麼,又想問然後呢?他甚至下意識想否認,可是又不知該怎麼開口,最後他把很多念頭咽下。
“上學。”聞命給出一個出乎意料卻又似乎合乎邏輯的答案。
TINA下意識想,你不是說教育沒法子改變命運的嗎?!好的嘛所以你現在脫胎換骨、有房有錢還有閑、所以也要一擲千金體驗生活了嗎?
“上學……額然後呢?”
“不會當個反社會,學着做個好人。”
TINA再次被噎:“……”
想到這裡他自我發散了一下,聞命這是踩了狗屎運的吧!因為人才簽證走了快速通道拿到世界top學校的offer,頂級名校的光環是有的;世界語小語種張口就來,跨文化交流經驗和腦袋瓜子也是有的;有房有閑,财産自由,安身立命的本錢也是有的……這已經達到很多人所規劃的人生目标了。TINA不知該感慨人真的要投個好胎還是“生命不息奮鬥不止”……
如果他順利畢業,再找個聯合政府部門的工作——是的,德爾菲諾應屆生是有特殊選拔機會的——那他簡直就是标準的德爾菲諾丈母娘眼中的金龜婿。
TINA看他的眼神都變了。
“你那是個什麼表情。”聞命無奈一笑,有點疲憊、有點頭疼:“好吧,你們如果不放心,可以随時來抽查我,或者把我列為社區重點監管對象,我無所謂。”
“……我們不是那個意思……”TINA顫巍巍說:“請您不要拉黑我好嗎…等您飛黃騰達我願意給您端茶倒水………現在您在我眼中就是一塊鑲着金邊的五花肉……”
“是鑲着金邊的破銅爛鐵吧。”聞命哭笑不得,他側身撥開頭頂盛開得最旺盛的紫藤蘿枝子,示意女士穿過:“你這種人…竟然沒有被辭退。”
“我很聰明的好嗎!”TINA踩着高跟鞋,穿過散落滿地的青菜葉子瓜果核。
緊接着他看到聞命苦笑着搖搖頭:“我都不知道怎麼答了。”
他以為他會憤怒,暴躁,勃然大怒或者絕望痛哭。然而都沒有,聞命輕輕笑了笑,很平靜地眺望遙遠處的高樓廣廈,又靜靜凝視那片早已被摧毀的廢墟。
他看累了,就低下頭,打量悄然從牆邊冒出來的綠色植物。
那模樣有點刺眼,他下意識閉上眼睛。
“房子本身可以留存得比人類久很多,但沒有人類,沒有信仰,它們沒有任何意義。”聞命突然開口說:“你看到了可能會感到傷懷,但是我的内心反倒是很平靜。我看着這個房子,和看着我小時候被毒打時囚禁我的教堂沒什麼區别。我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恨,因為隻要人不賦予它意義,它就隻是一團死物而已。”
“很多事其實也是這樣。”
TINA猛然擡頭。
聞命卻沒看他。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蹲下身,正一點一點把牆邊的雜草拔了。
“巴黎聖母院裡,那隻鹿又怎麼會懂教堂是什麼意義呢?”
聞命撥開一層土,頭也不擡一字一句:“青苔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