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個人就會化身移動的攝像機,不過不僅可以記錄情景,還可以記錄五感,向别人分享自己的感官體驗。哈哈,如果你喜歡,你還可以記錄自己的心情………”
“透過别人的眼睛去看待世界,是不是很神秘又神奇?”
十四歲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中,時敬之自暴自棄般沉浸在某種回憶裡,并且對外界展示出一種漠不關心的态度。
那像是一種無聲的戰争,很長時間裡,時約禮把這當成一種秘而不宣的背叛和忤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時敬之漸漸脫離了他的掌控,同這對夫妻漸行漸遠。
而很多時候,時約禮想去搜尋他們依然親密無間的證據,卻隻能翻找到一些岌岌可危的蛛絲馬迹。
“所以……”時敬之繃緊脊背,艱難地發聲:“我明明失明,後來又為什麼會看見?”
蘭先生的聲音似乎忽遠忽近,“你以為玫瑰之鏡是怎樣發揮作用的?科技的确在發展,但在當年遠遠沒有達到完全取代人工的程度。最初幾代的裝置,還不能通過計算機模拟腦波并投射圖像,需要完全通過攝取人類的感官進行投射。”
時敬之大腦一片空白。
“因為你父親。”他聽見蘭先生歎息着說:“他做了你的眼睛。”
“我知道你不是随随便便的人。”聞命嘶啞道:“因為你做了我的眼睛。”
仿佛被擊中了,時敬之愕然睜眼,淚水飛快模糊了他的視線。
“但是有一件事還是說不通。”聞命感覺每一絲呼吸都像是針在神經上跳動,他看着身邊的鏡子,問了一個早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嘶啞道:“我是怎麼看見你的呢?”
時敬之突然發出一聲無聲的尖叫,他奮力掙紮着向門口沖去。
“小敬!”聞命緊緊抱着他,身後是冰冷的鏡面,這個環境似乎點燃了某些隐秘的回憶,兩人俱是一愣。
時敬之抄着手注視那面鏡子,裡面是一大片破碎的人影。
不能驚慌失措。
他想。
擡頭看着鏡子上漂浮的倒影。
就在那裡。
假意随波逐流也很難,如果一個人想認真生活的話。
他有一雙神情憂郁的漂亮眼睛。
他家中桌上堆滿了反竊聽裝置。
他像是任何一個人,卻又不是任何人。
他造出來一面鏡子,鏡子裡空無一人。
碎成千千萬萬塊碎片。
旋即扭曲,卷入。
倒映着時敬之那張仿玉雕似的、無機質般的臉——
聞命感覺嗓間全是血沫,他盯着時敬之的臉,啞聲道:“我已經知道了……”
他似乎怕驚動誰,于是更小聲重複一遍,放松動作,又把時敬之輕輕擁入懷中:“我已經……我猜到了。”
時敬之似乎被唬住了,他盯着地面,卻沒有理會對方,隻喃喃自語道:“我有時候看着鏡子,感覺鏡子裡的人好陌生……所以我特别讨厭照鏡子……但是我又騙不了自己…我好難過啊…我到底該怎麼辦呢?我沒有辦法了…可是我已經這個樣子了…”
“聞命,我身邊的人都不是我這個樣子的,我變得好奇怪……”他忽然惶惶不安地看着對方,眼中的恐懼令人心碎:“你為什麼一定要逼我……你已經好了…我知道錯了…可是你已經好了……除了瞞着你,我沒有做什麼特别十惡不赦的事情…你已經好了……你明明已經好了…”
聞命突然說不出話來,他如鲠在喉,艱難開口:“是我的錯……”
“是你自己招惹我的……”時敬之哭着說:“你明明都好了……”
心裡太抽痛了,聞命把他深深藏進自己懷中,用巨大的力度抱緊他,一遍又一遍在他耳邊重複:“沒有!你不是!你不想做的事就不要做!你聽到了嗎?兜兜?你不下賤,一點也不!”
“我找你不是為了xx才找你的!你聽懂了嗎?”
他嘶啞着繼續重複一遍,仿佛在說給自己聽:“可是我是怎麼看到你的呢?”
他麻木地想,其實我知道的。
我是怎麼看到你的呢?
他艱澀道:“所以才有了這間屋子,對不對?”
可是這些話并沒有安慰到時敬之,他沉浸在自己的巨大情緒中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聞命,握緊他的手臂繼續委屈地哭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我隻是想對你好…我隻是想對你好而已…你為什麼說我随随便便一個人就可以?”
他好痛苦,也好迷茫:“你不是說喜歡我嗎?可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呢?這是謊言嗎?是報複嗎?因為你恨我嗎?”
他擡眼看向聞命,手指緊緊抓住聞命胸前的布料,因為力度太大,整片布料都出現了明顯的指痕。
淚水從時敬之臉上滑落,眼中充滿絕望、隐忍和痛苦,他聲音發顫道:“因為你…你恨我嗎?”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他渾身發抖,哭着解釋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知道我做錯了很多事。”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聞命,是因為你恨我,所以你這樣做嗎?所有的事,你都是因為恨我,所以這樣做的嗎?”
說完這句,時敬之猛打激靈。
豁然開朗!
時敬之猛然倒吸一口氣,他非常用力,一字一字艱難地哭喘道:“你說過的……你、恨、死、了、我………”
“你恨我……”他拼命搖頭,失控地哭,縮起肩膀一步又一步向後退。
這可能是時敬之一生中最狼狽糟糕和不堪忍受的一幕,那一刻他又冷又餓想要逃跑,可是一雙手從背後襲來,鐵箍似的緊緊鉗制住他的雙臂。
滾燙淚水順着蒼白的臉滑落,不住滴在聞命手背上,時敬之極力掙紮,他的哭聲讓聞命羞憤難容,他渾身詭異而劇烈地發抖,模樣看起來甚至可怖:“我——”
他擡不起頭,他想說我沒有恨你,卻猝不及防地聽見時敬之哭喘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聞命的瞳孔驟然張大。
時敬之忽然眼前一花,唇間落下溫暖的東西。
聞命在吻他,鉗制他的下巴,禁锢一般吻他。時敬之在哭,聲嘶力竭地哭,崩到極緻反而發不出聲音,他喘不動氣,實在招架不住,繃直整個肩頸肌肉去承受對方掠奪般的親吻。
聞命看見他的淚光閃爍,心狠狠揪成一團。
時敬之的嘴唇咬出來一片斑駁的紅色,又嗚咽着脫下淚水,隔着眼淚擡頭看過來:“對不起……”
簡直被他這種瘋魔的狀态震懾到,他突然牢牢将他抱進懷裡,死都不願意撒手一樣抱緊他,他咬緊牙,半晌道:“我喜歡你。”
他用一種疲憊、難堪、用力到聲音嘶啞的聲音向時敬之傾吐自己最最卑微的心聲:“……我喜歡你。”
說完脫力又絕望。
“這就是你的喜歡嗎……”時敬之卻更加無措,他好像特别接受不了,飽受打擊一般失聲痛哭:“我隻是想對你好而已啊…隻有你而已啊!!我隻選了你…可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呢?”
他一遍又一遍地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聞命說了什麼他都聽不清,他隻是被巨大的哀恸擊垮了,那種來自聞命的、最最鮮明的刺傷如同最後一根稻草,終于壓垮了他,他無比絕望、聲嘶力竭:“我選了你…我隻選了你……明明是我先的…我選了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聞命渾身僵硬,如同呆滞的雕塑。
時敬之哭累了,哭到睡過去,夢裡依然不安甯,他猛然睜開眼,“聞命?”
聞命正在他失聰的耳邊說話。他似乎已經說了好久了,從時敬之哭開始一直到他哭睡過去,他從未停止訴說。
他緊緊抱着時敬之,不管對方怎麼掙紮都巋然不動,時敬之特别想回頭看看他到底怎麼了,可被壓制地毫無還手之力。
時敬之急哭了,他的助聽器早就被摘了,“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聞命趴在他耳邊說,你聽得見。他的心跳好厲害。
時敬之哭着搖頭,我不知道我聽不見!我聽不見…你在說什麼?聞命你到底在說什麼…聞命?!你怎麼了聞命?
聞命一遍又一遍重複,你聽得見,你知道的。
你知道的,你聽得見。
時敬之什麼都不知道,但是他實在忍不住了,他忽然哭出聲來,對方那樣不為所動,他又絕望地、無能為力地止住抽噎,提心吊膽地體會耳畔的低語和空氣震蕩的頻率,他感受着對方的心跳,甚至忘記了呼吸。
空氣就這樣停滞了,一點細微的響動都沒有,時敬之的左耳完全沉入進了一個無聲地世界裡。可是右耳又那麼嘈雜,喧嚣。
隻有懷抱是寂靜的。
過了好久,時敬之小心翼翼,嗓音中帶着濃重的哭意和卑微的試探,聞命…你說…你,愛我?
“我愛你。”聞命一遍又一遍在他耳邊重複,“我愛你。”
“我愛你。”他鄭重地說,他以前從來怕說,怕自己那些卑微的仰慕和願望會被對方毫不留情地踐踏,可是現在他不管不顧,哪怕知道結果會令人絕望,他還是要說。
聞命懷裡沉甸甸的,在時敬之沉睡時,他擡眼望向空蕩蕩的鏡像空間,在鏡中見到了那個孤獨又絕望的自己。
我讓你這麼痛苦嗎?
他望着時敬之疲倦的、蒼白的臉想。心裡湧起一股巨大的悲痛。
原來你這樣痛苦嗎?
聞命想。
原來這麼多次,他以為的、水到渠成的夜夜笙歌,他以為的、那些撫慰般的愉悅快樂,都是對時敬之的淩遲嗎?
你這樣痛苦的嗎?聞命心酸地想,該是多痛、多難捱,才能讓像他這樣能夠忍痛的人,不斷呼痛呢?
他說我好害怕。
我好害怕。
我受不了了……
後來他沒有力氣了,他一直用溫柔又絕望的眼神看他,他在夢裡呼喚他的名字,聞命,聞命,聞命,聞命……
聞命曾經百思不得其解,你叫我的名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聞命,救救我吧。
聞命,放過我吧。
他終于記起來,他說過好多次,聞命,求求你……
求求你……
他想起他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哭着說,“我好想你……”
他在求救。
聞命好像終于明白了。
時敬之已經把自己畫地為牢,放置在一個無處可逃、安心就範的境地。
聞命終于明白這個可怖的事實。
他甚至不敢靠近時敬之了,生怕自己灼傷對方。
可是他還是要把自己卑劣的、微小的、輕如塵芥的願望和告白告訴對方。
哪怕現在,它已經成了一份蒼白無力的供詞。
如果這可以解決你一點點傷痛的話。聞命想。
如果可以,讓你有一點點被解脫的輕松。聞命想。
那個悲哀、卑微、惡劣的我,才是最最初始的始作俑者,所以都告訴你吧,聞命想。
“你愛我…?”時敬之微微顫抖着肩膀,不可置信,他盯着眼前的地面,又問了一遍:“你?愛我?”
聞命咽下痛哭的欲望,聲音平靜,嗓音沙啞:“我愛你。”
他交代地很清楚,“我愛你。”
時敬之終于确定,“你愛我。”
聞命輕輕公開了對他禁锢般的擁抱,挪到他腿邊,那是一個跪地忏悔的姿勢。
“我愛你。”他注視着前方,鏡中的,自己的眼睛。
然後擡起眼睛直視對方。
他輕輕蜷起一條腿,單膝跪地,輕輕牽起時敬之手指的瞬間如同某種求婚的姿勢。
時敬之的手在止不住發顫,他躲不開對方的目光,嘶啞道:“你…愛我?”
聞命供認不諱道:“我一直……都愛你。”
時光仿佛回到了聞命被救回醫院的那一天。
門口有人在竊竊私語。
時敬之和蘭先生站在走廊中,語氣猶豫不定:“這個裝置真的沒問題的嗎?”
“已經是最新的版本了。”蘭先生沉吟:“百分之九十三的康複幾率。”
“那就還好吧。”時敬之低聲說:“我當時戴着的時候……我感覺還好。”
“不進去看看嗎?”蘭先生輕聲道:“半小時前已經醒了。”
“沒什麼異常?”
“暫時沒什麼異常。”
“那就不見面了吧。”他輕聲說:“隻要他好好的,就好了吧。我也沒什麼别的心願。平安無事就很好了。”他重複說:“他隻要好好的,就好了。”
“而且……”時敬之遲疑道:“行事倉促,素材的準備時間太短了,萬一出意外就不太好了。就不要見面了。”
蘭先生繼續沉吟道:“費那麼大勁幹什麼呢?”
時敬之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一會兒,“這樣看到的東西,總比計算機建模來得強吧。”
“失明這種事,你可能沒有體會過。可是如果看不見東西的話,哪怕隻是暫時的,人也會感覺很無助,心情也不好。”
“但是那個……”蘭先生不知道該不該問:“後續還有一些…我聽說你做了隐私加密選項?這樣一來跑數據的時間會翻倍。”
隐私加密選項就涉及到生活中的隐私部分了,這需要感官信息貢獻者自行設定。
時敬之的腳傷到了,他正滾動輪椅輕手輕腳離開。他動作是很快的,仿佛逃離身後的大怪物一樣,沒幾秒就出去好幾米。蘭先生望着他慌張的背影,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忍不住站在原地歎了口氣。
“不,沒有關系。”時敬之卻又突然停下來,他擡頭回望目露詫異的長輩,語氣堅定道:“我想讓他看見我。”
我想讓他看見我。
而二十幾分鐘以後,聞命在電梯口追上他,握着他的手,毫無芥蒂地露出笑容,“原來真的是你。”
時敬之突然擡眼看來。
“聞命,我是不是……”對方灼熱的視線停留在臉上,時敬之猛然打了個寒戰,他看向聞命的一瞬間,仿佛終于清醒過來。
他的目光無比平靜,同聞命相交的手指也堅韌有力,他的淚水全部被抹幹淨,表情天真又盲目,可是顫抖的嗓音卻洩露了他的絕望與恐懼。
“……我是不是……錯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