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他們說。
“我說我想知道我能不能知道冷熱。現在多少度?”
“記憶裡的溫度。”他說:“我想知道那座城的溫度。”
對方一愣。
一位面目嚴肅的女士抱住胳膊思索,醫生在頻頻看她,而她左手扶着耳朵後的長發,聞命後知後覺,她在通過微型裝置進行通話。
那頭的人似乎說了什麼,女士嗯嗯幾聲,擡起頭來看他:“德爾菲諾?”
她用文雅的腔調,說出一個非常字正腔圓的、發音标準而規範的音節。
聞命皺眉瞧她。
“嗨!”女人笑了笑,突然露出冰冷而官方的表情,那模樣看起來有那麼一些居高臨下,帶着德爾菲諾範式的居高臨下:“别露出這種眼神,像是被傷害的小可憐。”
她看着他的臉,忽然說:“你戴了生物改造面具?”
“我也沒必要讓你看見我的臉。”
“德爾菲諾——”聞命說:“能不能讓我恢複知覺?我想看它,記住它,感受它。”
女人啧啧幾聲,用打官腔的方式滴水不漏道:“我們對你的遭遇感到分外同情,并且對你的配合充滿感激,你提交的資料有益于整個德爾菲諾城市的安全守衛,你的功勳将由曆史銘記。”
她說着,指尖亮出一把無形的、空氣制動式小型手槍,槍上還帶着一枚微針,冷光淩淩,聞命同他四目相對,女人又笑了笑,将槍一甩,緩緩收了回去。
“不,我隻是個無名之輩。”聞命聽到自己說:“我不需要有人銘記我,如果你不能讓我恢複,我憑什麼再相信你們,把後續的資料交給你們呢?”
他翻身下床,女人愣了愣,似乎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麼沖動。
她對着耳麥對面的人又說了什麼,最後達成共識,又擡起頭來,看向那個高大桀骜的男人。
醫生似乎得到了恩準,忙不疊同他講:“不不,你要好好生活。而不是沉溺在回憶裡。人沒有辦法總是重複一件同樣的事。”
他是個固執的家夥。他們沒有辦法勸服他。
不過聞命也得到了對方的妥協:“你和我們合作,我們會給你一個落戶德爾菲諾的機會,别急着否認,這是獲得日後安穩生活的最便捷的辦法,你總不想一輩子當個名不正言不順的黑戶,被來自各方的勢力追殺吧?”
聞命再度開口,模樣有些不耐煩:“我并不想成為德爾菲諾的公民,那不是我的目的。”
“我們說的是兩件事,但是結果是一樣的。”女人笑道。
*
聞命渾渾噩噩,經常枯坐,一坐就是一整晚。
很久以後的某一天,他突然有了種傾訴的欲望,他舉着一杯酒去找甯芙聊天,卻意外撞見對方和别人親熱的場景。
場面火辣。
“Hey!bro!”甯芙衣襟大敞,醉醺醺道:“三人行嗎?!哦~”他突然吹了個口哨。
與此同時,一具火熱的身體貼上了聞命的胸膛。
“四個人也不錯!新鮮!”甯芙擠眉弄眼:“試試嘛?!”
聞命僵在原地不動,他忽然對着甯芙露出一個悲傷的微笑,把身邊的人推到甯芙懷裡:“祝你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甯芙像是第一天認識他,皺着眉盯緊他的下半身,仿佛有什麼難言之隐。
再次擡頭的時候,他對聞命的眼神全變了,飽含憐憫和同情。
“真想跟你分享我的快樂。”
甯芙最後走的時候,實在憋不住,悲憤的聲音散在風裡。
“有問題早點治!不要浪費你的天賦!”
“保重!兄弟!”
聞命轉身去了洗手間。
他其實什麼也沒幹,就一直在洗手池上呆坐着。隔間裡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傳出來,好幾對人物在進行某些夜場節目。
他們也不怕别人聽見,甚至會互相點評“你那邊的娘們兒叫的夠辣”或者“剛才那個男人的模樣我喜歡,約嗎?”之類。
但是聞命好像完全聽不見了。
有喝到酩酊大醉的人一頭撞見他,像是見了鬼,尖叫聲把玻璃都快震碎了,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喂?喂喂?聽得見嗎?”有個烈焰紅唇的女人指了指他的腦袋,看清他的臉時還呆了一下,緊接着勾唇笑起來:“身材不錯嘛。”
聞命卻突然跳下台子,步伐匆忙地向着外面走去。
那人追上來:“看不出來嘛!你這麼害羞?”
“來嘛!我看你也不是玩不起的樣子呀?”
“放手。”聞命說。
他忽然歇斯底裡地怒吼道:“放手!”
“哎呀不要玩不起嘛,我看了你好久哦,帥哥。”那個人摸摸他的臉,忽然盯着聞命紅起來的耳朵發出一聲驚歎,緊接着花枝招展地笑:“竟然這麼純情。你不會是…第一次吧?”
“放心啦,會很爽的。”她拿高聳的胸蹭他,開始剝他的衣服:“加個通訊号嗎?”
“你錯了。”聞命猛然捉住她的手,生硬拒絕道:“我不是帥哥。”
那人一愣。
“我也沒有通訊号。”
女人愕然睜大眼睛。
“還有。”聞命目光凝聚在她的眼睛上,克制又不近人情:“我有喜歡的人了。”
女人徹底驚呆了。
聞命放開她的手,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女人看着對方遠去的身影,十幾秒後回過神來:“怎麼遇到一個棒槌?!”
三分鐘後,她在走廊裡遇到一個合眼緣的男人,和對方在後廊糾纏不休,等完事兒的時候幾乎淩晨三點鐘了。
快要打烊了。
女人扭着腰向外走,卻突然奇怪得發覺,大廳裡的人好多。
“什麼鬼?”她随手拉住一人問。
“今晚免單!!!”歡樂始終充溢着酒館,對方大着舌頭答:“有人包場!酒水全部免單!”
他指着卡座的位置,但是喝大了指錯了,女人找了一圈,也沒搞明白那個包場的有錢人到底是誰。
吧台裡,聞命猛然灌下一杯金酒,他搖搖晃晃得舉起酒瓶,酒瓶子上很應景地寫着:為消除無法治愈的悲傷蒸餾而成。
非常應景。
幾小時前,他路過走廊,對着每一個路過的人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他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他喃喃着對每一個人講,“我有喜歡的人了!”
他忽然蹦上舞台,對着全場的人大喊:“我有喜歡的人了!”
“今晚每個卡座送兩瓶酒!免單!”他吼:“全免!”
歡呼的浪潮和八卦的眼光接踵而至。
“我有喜歡的人了。”
“是個怎樣的人?”
他腼腆笑起來。
“特别好的人。”
“這算什麼答案……特别好是怎麼好?”
“特别好的人。”他更害羞了,把臉全埋進胳膊裡,“就是特别好,什麼都好,我特别喜歡。”
“特别好看,學習好,特别好,人品好,很善良,對我也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吹牛逼!
“有照片嗎?”
聞命趴了很久,才很輕地搖搖頭。
對方失望很大地歎息,又忍不住不耐煩地問:“人也行啊?!真人呢?領來我們見見也行啊?!”
“人呢?你聽得見吧?!沒醉吧?!”
“喂?”
“喂!我說,你不會還沒追上吧?”
“吹牛的嗎?你故意這麼說,為了拒絕我們的吧?至于嗎?不就是約個炮?”
聞命好像聽不見了。
他距離這群人這樣遙遠。
他一直趴在吧台上,也不出聲,仿佛睡着了。
但是,其實他還是在說話,一直說,一直說,哪怕周圍的人走幹淨了,沒有人在意他喜歡的人到底怎麼了,他還在喃喃地說話。
“不行,不能給你們看。他那麼好,你們看到了,喜歡了,搶走了怎麼辦。”
“我沒有喝醉。”
他認真地說。
“我有喜歡的人了。”
他聲音特别小,可是想讓全世界都知道。
“我特别特别喜歡他。”
“他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我把一輩子的好運氣都用上了,踩狗屎了,才遇上的!”
“遇見他以後我的人生簡直開了挂!我有了戶籍注冊表!我還能去考大學!”
他突然開心道:“我每天都好好學習,學了好幾年了,法律,科學,曆史,你們知道直布羅陀是哪裡的屬地嗎?我知道!沃特瑪都知道!”
“你們都比不上他!”
“我特别特别喜歡他,特别喜歡他。”
“非常!特别!很!極其!喜歡他!我想跟他過一輩子!”
“買特别好看的衣服!他穿什麼都好看,那就買貴的吧。”
“想帶他去拉斯小鎮私奔!”
“我遇到他的時候,其實我心情特别不好。”聞命苦惱地皺起眉頭,“我感覺我最醜的時候都讓他看見了。可是他不嫌棄我。他說祝我好運。他怎麼那麼傻,我這種人,怎麼可能有好運氣。”
“他遇上我,才是倒大黴了吧。但是他特别傻,他說我是個好人。那我沒辦法,為了不讓他失望,隻能努力做個好人。萬一我人很壞,他傷心了,最後心疼的,不還是我嗎?他讓桌角碰一下,我都渾身難受。我把所有傷人的東西,刀子,剪子,地上的電線,都給收起來了,他有時候真的是很不注意保護自己,簡直讓我不能理解,我總得好好看着,要不一不留神他就把自己傷着了。”
“但是他又特别好,吵架了也不亂發脾氣,還總是講道理。有時候講着講着把自己繞進去了,開始給我道歉,道歉還哭,跟個噴泉似的,最後又得讓我哄。他特别死腦筋,一講道理我就想笑,笑着笑着也忘了跟他生氣了。就算還生氣,他一哭我又沒轍了。”
聞命盯着前方東倒西歪的酒杯,喃喃說:“就算我惹他生氣,他也特别好哄。不管給他買什麼他都很開心,有時候就是嘴上哄哄他都很開心,那我更得做個好人,不能讓他不開心。”
“其實我應該好好追人家,我還沒追過人,不知道怎麼追,但是他心那麼軟,應該會心疼我,實在不行我就賣賣慘,說不定就答應我了呢。”
“我一定會對他好的。很好很好的……”
“想給他做好吃的,想把他養的胖胖的,所以我要每天都努力工作,努力賺錢,這樣他就可以吃的特别好。他最喜歡吃我做的飯了。你們都不知道,他嘴上不說,但是他心疼我,每次都讓我跟他一起分着吃,搞個蘋果也得掰開,把大的那塊兒偷偷藏着留給我,每次都這樣。說了也不聽。其實我隻要看着他好好吃飯,我就很幸福了。”
“要是沒有後來的事,就好了。我其實真的,唉,就,反正發生了一些事,重來!我重新說吧,我不用他跟我過一輩子了。”
“我要的一點也不多,隻要再讓我見到他……隻要能讓我看着他,給他做頓飯吃,我就心滿意足了。”
“他能平平安安上他的學,好好找個工作,找個好人過日子的話……”
“是特别值得珍惜的人,所以我想他好好的,遇到的都是好人,别再出現什麼意外了,吃得飽,穿的暖,無憂無慮,一輩子開開心心的。”
小酒館裡已經散場了,冷冷清清的,聞命趴在吧台上睡,嘴裡也不忘說夢話:“我好想他。”
*
那已經是恍如隔世的記憶了。
燈球在轉動,嘈雜的小酒館中,穿着誇張塗鴉t恤衫的人群舞動在一起,閃耀的霓虹燈照亮被酒水淋濕的土地。聞命避開火熱砸過來的胸膛,移動着陷進硬邦邦的皮質海綿沙發墊裡。
“喂?!帥哥?!喝酒嗎?!”聞命擡起頭,他昏昏沉沉,對上對方詫異的目光。
“我好想他。”聞命喃喃着說。
眼前一片色彩斑斓的光斑,搖滾電子音樂震耳欲聾,他的身前站了個人,表情奇怪地嘴巴一張一合,聞命皺眉,極力去分辨對方在說什麼。
“咦?”那人指着他亮晶晶的下巴誇張叫道,“你在哭嗎?”
“我好想他。”
如同多年以前,他在熱熱鬧鬧的小酒館和旅客聊天,又在夜深人靜的淩晨,漫漫長夜裡的極光之下,忽然掩面痛哭。
年少的人啊,總是多感傷,沒有辦法承受太多的遺憾,感覺一生一世也就那麼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