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寬敞無比,采光良好,鄭天寶坐在屋裡,一邊思考一會兒要去實驗室和小夥伴們彙合,一邊想着下本作業抄誰的,還有那個能讓他揚名立萬的電子掃盲計劃……
他要做的事可真是不少……
對面的人說:“唔。”
“不好意思有點忙哈。”鄭天寶放下通訊器,笑嘻嘻道:“請問領導怎麼稱呼?”
“唔?”這一聲很明顯,對面人的語調上揚不少:“沒想到是個小朋友。你可以叫我師兄。”
鄭天寶忍不住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感歎:“豁。”
濟之聯大的悠久傳統——師兄師姐,代代相傳。
對面這人隻是笑,不說話,鄭天寶的第一反應是,我隻有在幼兒園時候裝BKing時才這麼陰陽怪氣的。
其實本來可以不用這麼麻煩和客套的——
鄭天寶想——
但是人家是聯大行政部門的貴客,正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
鄭天寶對社會規則有一套屬于自己的獨到的見解——
附中和聯大的關系千絲萬縷,總而言之還是要受聯大統管——這人專門為了自己的材料跑腿,年輕有為、格調高雅、身份尊貴,必然不會如此不着調。
他盯着對方臉上的平光眼鏡和那身裁剪考究的西裝三件套,淡粉色的袖扣發出低調幽光,“多個朋友多條門路,還好我一開始點了最貴的咖啡給他。”
還是那個唇紅齒白的服務生,等他俯身放下咖啡,鄭天寶對着師兄笑:“本來應該我自己現場取的,還得麻煩您跑這一趟——”
師兄也笑:“沒有關系,涉密文件需要工作人員親自送達。”
說着慢條斯理放下檔案資料,端起咖啡飲了一口。
聞命溫文爾雅地笑道,“鄭天寶。你要不要給我解釋解釋。上周物理測驗為什麼又考零蛋?”
“我錯了!阿蓮哥!”鄭天寶大驚失色,瞬間把頭藏進沙發抱枕裡,沖外撅着屁股,甕聲甕氣道,“你不要告訴我大哥!他會抽死我的!!!”
*
“這件事情說來話長。”
研究中心主任把時敬之請出會議室,轉而領他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胖胖的主任轉身關上門,請他坐進沙發,用白瓷杯倒了菊花茶
——這是促膝長談的架勢。
時敬之在進門前看到了門牌上的名字,主任叫叔橋。
“關于濟之聯大量子對撞機的事情——”叔橋沉吟了一會兒,似乎做了決定,眼睛透出精光看向他:“你知道多少?”
“其實并不多。”時敬之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坦然道:“我母親在東亞生活過一段時間,後來她和我父親因為電子掃盲計劃去了山裡。我隻知道他們是最早一批去偏遠地帶支教的人群,我們在山裡生活很多年,後來因為工作變動,我父親帶我們定居德爾菲諾大區首府——”時敬之有些遺憾地講:“我一直在德爾菲諾成長,生活,所接受的一切,都來自德爾菲諾的圈子。濟之對我而言,更加像個傳聞中的夢境。”
“當年的濟之聯大,雖然沒有受到全球書報大審查事件的波及,但是卻受到另一件事情的影響——”叔橋坐回了辦公桌前。
“當年發生了一場航天事故。”
“你不要怪剛才大家反應敏感,實在是這些事…………不足為外人道。但是你是沈方慈的孩子,說給你聽,就當說給自家的孩子聽。”
不知為何,叔橋同他露出略帶苦澀的目光。不過随着接下來的講述,時敬之便全然理解了。
“當年發生過一起航天事故——其實在我們這些人看來,發生科研事故是沒什麼的——作為科研人員,我們總是抱着一股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情感。”
2069年,空間動蕩,地球災害頻發,太平洋上空的一個空間站被時空磁場影響,無人生還,這是前提。
*
“那什麼師兄,您可能不太清楚我的職能和工作——下面讓我來給您彙報一下。”鄭天寶揚起笑臉,語速飛速道:“生命倫理委員會西太平洋區濟之聯大附中外派小組由師生聯合體組成,屬于與各方政府、國際組織協作辦公的公益性部門,主管教育問責——在下不才正是相關小組辦公室的成員——我們的責任是聆聽公衆呼聲,履行公正承諾,維護教育公平,平時呢要敦促校方公布教育預算、發布年度審計報告、監督教學效率、保護學生的安全、維護健康有序的環境……”鄭天寶自動隐藏了“我砸錢注冊了公司才進的辦公室。”
“歸根結底是一種獎懲機制?”對面那人扶了下眼鏡,天真道:“你們的标準有嗎?聽說還有員工守則?”
鄭天寶飛速搶答:“守則我當然早已爛熟于心。”
師兄又伸手朝檔案袋一指,疑惑道:“那這個呢?”
他說的顯然是鄭天寶如此熱衷于參加電子掃盲計劃的事情。
“這都是按照規章制度做事。”鄭天寶說:“本組首先對學生負責,其次才對家長與校方負責,并且協助校方接受來自社會各界利益相關者的問責。而且,生命倫理委員會2035-2040年發展規劃曾對問責執行實踐過程中出現的問題作出過特别補充說明,地區一線工作者(street-level worker)擁有部分專業自由裁決權,可根據具體事宜自由作出決策。”鄭天寶繼續說:“這都是分内的事。”
說話間他點亮平闆,上面是他公司的最新報表。
“在地理大分區時代的管理改革以後,越來越多的教職工人員成為專業技工,而全球化帶來的全球教育産業日益促進教育成為一種商品。”鄭天寶意猶未盡道:“生命倫理委員會電子掃盲計劃!為維護人類的教育公平而戰!”
“哇哦!”師兄情不自禁地拍拍手掌,又道:“不過我真的很好奇,你這樣真的可以嗎?”
提到這個問題,鄭天寶的臉色瞬間變得不好看起來,他像是個苦口婆心的老父親,對着偶然觸動心弦的陌生人倒起了苦水:“……說實在的,我很不容易的!”
“我剛來參加這個的時候吧,對誰都特别好脾氣,文質彬彬,慈眉善目,跟個菩薩一樣,但是人家就覺得我好欺負。”
“我吧,我也沒覺得有什麼,什麼教育問責,其實什麼都管,女生大姨媽帶着送醫院打止痛針、學生考試證明忘帶了我去給做臨時證明……”
“但是……”鄭天寶沉默了一瞬,接着咬了咬牙,又說:“但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我變了不少。”
“最難管的吧……我們這塊有個老城區您知道吧,您不知道也沒關系,就是個貧民窟集中地,不良少年、小混混、留守兒童特多的地方,有天半夜一學生翻牆逃出學校去了,查寝的查出來,通訊一層一層打到我們這裡來了,我就挨着街一點一點搜過去。”
“人生地不熟的,就老城區那個布局,地理大分區前的摩洛哥您知道不?”
師兄很是配合地點點頭:“卡薩布蘭卡還是馬拉喀什?電線多還是小巷子多?”
鄭天寶大嗓門一高,一拍大腿聲情并茂道:“這就絕了!那破地方不是當地人帶着保準迷路!門牌号在你眼前挂你眼睫毛上你都不一定找得到地方!我那麼一小孩!身先士卒!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但是我聰明啊!,我就拿了套新的地理坐标系統建模,心思搞個xyz坐标軸找這小孩容易去的地方,但是!”鄭天寶怒吼道:“那破地方沒信号啊!”
師兄很感興趣地點點頭,又問:“那然後呢?”
“我就一條街一條街摸過去,遊戲廳、酒吧、ktv、小酒館、迪廳……還有3D,4D網吧!”鄭天寶說:“我可終于把他逮回來了!”
師兄饒有興味地接話:“然後呢?”
“然後呢?!”鄭天寶瞪大眼睛說:“當然是送回宿舍樓啦?!”
師兄有點捧場又有點失望地發出一聲“哇哦”。
鄭天寶不知道這位外來人士聽懂了沒有。
事實上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可謂雞飛狗跳,翻牆外出的少年人從上樓開始的第一間宿舍門開始踢,砰砰砰三層樓燈光全亮,他在燈光大亮的宿舍裡暴怒地蹦起來,指着鄭天寶的鼻子罵:“你滾!你滾!你以為你是誰?你管得了我?”
那是一個很挑釁的動作,鄭天寶臉上挂着大墨鏡,自認帥氣十足,被他接二連三的戳弄戳歪了鏡架。
鄭天寶雙手捧着鏡框挂到耳朵上,沒立刻回話。
那時候好多學生從宿舍裡跑出來,或者忌憚或者嘲諷地圍着他,查寝者、下屬、老師、後勤人員,很多很多人,他們沉默地看着這出鬧劇。
鄭天寶站了一會兒,他忽然有些累了,問周圍的同學,幾點了?
那人被點名有些懵,但是他飛速反應過來,說:“快七點了。”
鄭天寶搖搖頭,說,都散了吧,你們還有早課。
貧民窟的早課算什麼早課呢?
在濟之附中的孩子們用電子課堂上課的時候,他們用的還是上一級傳下來的舊課本。
堅定的少年人們都不挪步,鄭天寶不動,也沒人出聲。
鄭天寶沉默的看了逃宿的少年人一眼,忽然掀翻了他的書包,把他所有的書抖落在地。
鄭天寶輕聲說:“你知道這次數學測驗你考了多少分嗎?”
他說:“15分。”
那個少年人臉色一動。
鄭天寶沒有看到,他盯着手裡的書包說:“我給上一年級的小妹妹講的題,我給你講了十二遍,你還是不會。”
鄭天寶擡起臉盯着他,然後洩氣般搖了搖頭,轉身出門。
那是個欲言又止欲說還休的動作,所有人都在他擡起臉的一瞬間吸了口氣,卻什麼都沒等到。
他們是什麼關系?
什麼叫我給你講題講了十二遍?
什麼時候的事?
為什麼你會自己跑來逮人?
這些謎團一樣的問題充斥在許多人的腦海裡。那個少年人驚疑不定,在鄭天寶走出門後破口大罵。
“為什麼不找監察廳呢?”師兄終于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你們人口失蹤的話,第一反應找人不找監察廳嗎?”
鄭天寶的臉色又變了變,但是他飛速綻放了一個笑臉,道:“監察廳也很忙的,人手常年缺失,他們會派人找,但是我們也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