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我就變了,做事全憑心情,叫做千金難買我樂意。”鄭天寶挑挑眉說:“但是這又怎麼樣呢?我在這裡做個務虛的工作漂漂亮亮,是個人都要誇我句年輕有為——但是我為什麼又幹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比如這個電子掃盲計劃。說簡單點就是讓各地區教育資源互換,今年輪到濟之附中了。濟之的附中吃了多少稅和社會資源,這次得讓他們心甘情願吐出來。濟之市的建設我們義不容辭——”鄭天寶扶額想了想,又道:“我就是來給無法申張正義的人撐腰的。”
“至于那個小孩……”鄭天寶嗤笑了句:“誰知道呢?”
師兄難以想象躺着工作也能賺來年輕有為的稱贊是什麼景象,他看着屋内慢吞吞喝營養液的人,情不自禁道:“……有的人就是适合人道主義救助啊。”
“那是,您說得對。”鄭天寶熱心腸地接話道:“所以師兄,您現在對我有了一個初步了解了嗎?”
他指着面前的測評表道:“我符合申請人資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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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知,空間站和地面控制台的通信方式一般是電磁波。以及,太陽耀斑爆發會導緻地磁紊亂。”
楊冰調試着按鈕,看向屏幕,直起身。
“那麼,假設,宇宙弦波動導緻時空膜面扭曲,太陽耀斑爆發,衛星受損,gps通訊受損,地球赤道出現極光,緊接着整個北半球斷電,變壓器損害,天黑,地球通訊受到幹擾,可不可能?我覺得可能。”
沈钰博盯着屏幕,低頭快速記錄數據:“根據現有理論,宇宙大爆炸之後應當誕生了數量相同的物質和反物質,但正反物質相遇後就會立即湮滅,不會有今天的星系、地球乃至人類形成。”
在他的身後,有一台剛剛開始運轉的重大機器。它的上方布滿藍色、綠色的顯示屏,此刻正在以光速運轉着跑動數據。
“萬物至理,要大統一,要把世界由無序歸為有序,最重要的是,要化繁為簡——”教學樓實驗室,殷夢梓翻開物理書,轉頭問道:“将傳統物理學和量子物理學統一起來的理論,真的存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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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人類的認知和科技的發展是不斷進步的。
就像很久以前,很多人不相信平行空間的存在——曾經人們相信,根據相對論原理,已知光速是最快的速度,假設真的存在平行宇宙,但在已知條件内人類所在的空間探測不到它,同時宇宙一直在膨脹,那我們所在的宇宙離着它也已經越來越遠,除非存在蟲洞或者空間通道,能夠讓人類把高度文明壓縮傳遞出去,在另一個空間内構建新的文明。
人們在空中建造了“鳥巢”,又俯身開墾地下空間,研究員身處地下幾千米的南極大陸深處,為保留地球上最後的生命火種而進行着無止休的實驗。
基地裡有世上最尖端的科技系統,計算機模拟出仿真的生存環境供他們生活。龐大的數據庫中保存着漫長時間内地球萬物生長的形态,指令化作陽光風露,水宿山行,模拟的一切如此真實,讓人置身其中,仿若依舊存在于地球表面,伸出手就可以摸到雀鳥順滑的羽毛。
陸地上已經不适合生物居住,輻射導緻了變态與變異。在地上,計算機控制機械在植叢和雨林中尋找植株,科學家在地下的培養室内觀測種植,保存瀕危物種,尋找生命的延續方式。研究員偶爾會去地面上,更多的年月在地下度過。
2070年,太平洋上空空間站傳回宇外維度信息,這是力挽狂瀾般的一件幸事,另一個維度有适合人類生活的空間,人類追到了奇迹的尾巴。
多年之後,星際中的人類更加接近宇宙,更加容易伸出手觸碰到上帝,然而,當他們回首往事,依然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脆弱。公元二十一世紀,世界科技飛速發展,經曆工業革命、量子革新之後,人們迎來了人工智能的超智慧時代。”
“哦哦哦。”殷夢梓小雞搗米,敏銳地發現了問題:“那當代呢?”
“當代被稱為——”楊冰的眉頭蹙起:“其實很難定義,現在也沒有個正統的說法。”
“因為這更像是災難時代。”他換了個姿勢,但還是正正經經的樣子,他隻是微微向後靠着椅背說:“學界對當代的時間劃分界限依然有争議,當代發生了不少事,比如地震、海嘯、瘟疫、地磁震蕩加劇、環境極端惡化……還有些災難性事件,比如行政領域的地理大分區沒有定論,文化領域的詩人辭世、文學家封筆、文評人群體性失語,還有科技領域的空間站失事、生物領域的物種變異與滅絕……”
學霸楊冰有些心不在焉地說:“……多災多難的幾十年,天啟四騎士再次與人類擦肩而過,災難層出不窮,把世界攪得亂七八糟。有人說,這可以被稱為‘密碼’時代,因為還有很多秘密亟待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這個我知道!”殷夢梓突然向身後望了望緊鎖的房門,她壓低聲音說:“冰冰,你說的空間站是‘月光’計劃裡的月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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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橋沉吟道:“知道月光計劃嗎?”
時敬之一愣,他微妙地一挑眉,眼神微動,緊緊盯着研究中心主任肥胖的臉,然後保持着和對方相同的語速說:“‘月光’計劃?”
叔橋轉過臉來,同他對視。肥胖的體積拉低了他的視覺身高,但是氣勢依然不容忽視,這個男人身上帶着老辣的智慧。
“對呀。”殷夢梓說:“好像是68年的事吧?68年……啊!不是!”
她皺眉想了想,又說:“67?69?還是70?應該不是70嗨呀我記不清了。”
話音剛落,她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小夥伴真的一無所知,心裡不免感到猶豫,思索幾番還是決定坦誠相告:“其實是我聽八卦聽來的。大西洋上空的空間站爆炸,‘月光’計劃就暫停了。好像是太空移民計劃裡的一個小分隊吧,當時挺嚴重的,還上了各大搜索引擎的熱門,不過。”她疑惑道:“好像沒多少人提?去年電腦病毒搞得服務器數據庫受損,我也找不到什麼有效信息了,這件事官方報道好少的。”她乖乖地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去年那個人工智能算法造假把我騙的好慘,賺了我半個月的眼淚!最後告訴我說是假的?!我好無語……搞得我現在都不知道該信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她說的是搜尋引擎後台的人工智能造假新聞的事故,當時南印度洋區發生海底地震,人工智能引擎第一時間在公共領域發布信息,聳人聽聞的新聞發布和搜索信息超過 60萬條,引起軒然大波,最後卻被證實全是錯誤的。
眼看着話題又要跑偏。沈钰博搖搖頭,繼續盯着進度條跑數據,殷夢梓還在碎碎念:“……不會又是什麼負責人不負責任的事故吧,那我可能要被氣出高血壓……但是你們教過我,未知全貌,不予置評。”
楊冰說:“你上次還說是心梗。”
殷夢梓歎了口氣:“我甯願是假的……我當時給作文素材‘榜樣’找的資料,看起來這個事故好像真的很嚴重,據說空間站全員犧牲,可是連個名字都沒留下。這種人,應該被稱為榜樣,或者英雄吧?”
這件事說來話長。
濟之附中非常注重思辨,對“分科而學”的“精細化分科教學”持保留态度,尤其對醫學系生産醫生、商學院生産企業家、法學院生産律師的“工廠化操作”持懷疑态度,學校認為這與“關注公衆福祉”的立校理念相悖。
無數高層人士拍着桌子吵架,教授講形而上的“生存,真理與死亡”,校企合作的投資方抓住教育回報率不放,第一部門和生命倫理委員會的代表在中間聽取意見。
會議室裡争論不休,一個說教育商品化是全人類的悲哀,男女老少淪為生産線上機械式的技工,背叛真理是可恥的!失去意義的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跳上會議桌,恨不得以頭搶地。
一個摔着文件夾把桌子拍的啪啪作響反駁說你清醒一點!不要被空虛的欲望支配!你們象牙塔裡才全是失去靈魂的傲慢空想家,如果你在錯誤的道路上,就算是狂奔也沒有用!
教授怒斥——這是赤裸裸的罪惡!把每個投資的學生都當作一樁生意來做!
企業家反唇相譏,人力資本和人才儲備是剛需,你扣心自問,誰沒有從這裡面受益?
第一部門代表指着屏幕上的官方統計數據發言,從仰望星空講到腳踏實地,從衆志成城講到人類存亡,從畢業率、就業率、區域流動系數、代際流動性講到地區經濟增長率……
生命倫理委員會作為第三方進行監察問責,你們說的都對,因為我的人生理想是當個星空下坐在金山上吃烤地瓜的凡夫俗子,他甚是陶醉,我真想當個孩子,金山最起碼要十座,快把我淹沒,烤地瓜得是紅心淌油,一次烤倆,吃一個扔一個。
金錢滾燙,烤地瓜是人間理想。
教授踢翻了凳子,企業家拂袖而去,第一部門喊冤,理想很重要,意義非常重要!人類需要生存,公衆需要吃飯!
生命倫理委員會的代表鼓起掌,言簡意赅地總結:生存的意義在于吃飯。
後來經曆數次交鋒,高貴的靈魂終于以微弱的優勢險勝了邪惡的銅臭味,畢竟發生在人類的戰争中,理智終究要敗給情感——對“理想”和“真理”的追逐遍布整個學校。
課程改革像個重錘把所有學生的美夢砸個稀巴爛——作業再也不能随便抄抄了事,全部要出自真情實感,因為那些題目不再需要他們拿着亞當斯密的理論建模,而是讓他們深沉思考生存、痛苦、愛恨與死亡——語言是否會背離思維?我們能否逃離時間?請就一個幻覺的未來發表看法。
殷夢梓拿着東拼西湊的偉人事迹和名人名言終于湊夠了字數,她在作文的末尾寫約書亞大學聯盟的學生代代流傳的幾句口号來拔高檔次升華境界:“……我要對人類的苦難保持永恒的悲憫,要對優越感報有長遠的警惕心,要對世界持有包容而開放的心态。”
全球學生都得把這句話背誦地滾瓜爛熟啊——
“……一如我永遠被學校校訓激勵和鞭策着前行,我将在文明廢墟上增磚添瓦——人類進步的大廈由我而建——”
殷夢梓有個優點,她不聰明,但是聽話。
不聰明在于,被這麼富有感染力和崇高感的名人名言、好詞好句感召着,她的内心毫無波動,反而充滿問号和“不不不”。
聽話在于,就算寫不出唐詩宋詞,她也能照葫蘆畫瓢背上幾句,以工整的方塊字把這些被人們世世代代奉為圭臬的口号一字不落地寫到了答題卡上,一邊寫一邊憂傷,自己簡直是對牛彈琴裡的那頭牛。
她邊想邊唾棄自己,于是多了幾分怅然,轉而又比較開心,本能的松了口氣,因為自己不會的時候,還有楊冰和沈钰博兩位大學霸會不遺餘力地教她。
*
研究中心主任說:“當時的約書亞大學聯盟各成員之間的聯系還是很緊密的——比現在還要緊密,德爾菲諾經常和濟之一起開發合作項目,地球求生理論分為幾個陣營,最火爆的是航天求生和地底求生兩種思路。
力求開拓航天空間的那一批人,堅信宇宙物理大一統理論,試圖謀求一條求生的道路。當時的物理學界最火熱的理論叫做“月光猜想”,他們想把牛頓三定律和量子力學統一在一起,找尋宇宙空間和時空穿越的可能。
航天計劃又叫做“月光”計劃。
而地底求生的那批人,依托虛拟系統,挖出地下城。
宇宙鴻蒙之初,保存地下基地的火種,他們想開啟另一個世界的大門,于是起名叫做,奇點。
然而——60-70年代,發生了太多科研事故。
2069年的空間站出問題不久,逐漸有信息流出,以前發生過科研人員不适應地下生活而抑郁崩潰的事。
那應該是第一批進到地下基地的科研人員,當時虛拟系統還不是很完備,剛剛投入使用時儲備數據不足。地下基地的設施也很簡陋,大型設備和生活設施還沒被運下來。
有次出意外虛拟系統突然關閉,一批研究者被困在陰暗無光的地底。這裡鮮少和外界聯系,所以一個多月後才被人發現,當時一共有五個人,有一位研究員在被困一周時精神崩潰喝了試管液,雖然被同伴及時發現,搶救以後活了下來,卻被診斷為腦死亡。
剩下的四個人,有三位研究員在抵達地面後陸續出現嚴重的抑郁傾向,不能繼續呆在基地工作。隻有一個人堅持了下來,他被困地底的時候意志力就很頑強,出意外後為他做的評估測試也顯示各項體征正常,但是出于保守考慮,工作組此後一直讓他呆在地面上。
大家一直以為他的内心足夠強大,他兢兢業業地工作,看起來抵抗住了創傷壓力并順利度過了危險期,可是他在三年中後自殺了。
“那些研究員——都是濟之聯大的學生——”叔橋歎了口氣。
時敬之心中的猜測得到了印證,“月光”和“奇點”等一系列科研事故的失敗導緻了科研界的低迷,甚至波及了社會各界,教育界的“電子掃盲計劃”甚至也因為各種伴生原因而停擺。
“當時我還在學校的決策層工作,我們甚至迷失了方向。大家的壓力太大了,社會輿論很不好,生命倫理委員會拿出了巨大的投資來支持科研任務,然而屢屢失敗,世界各地爆發了反對科研計劃的遊行——各大科研院所和高校不堪重負,大家當時過得都很辛苦——濟之聯大從上到下都背負着巨大的壓力,我們紛紛質疑,我們是不是錯了?我們在一條錯誤的路上助纣為虐,我們是整個曆史的罪人。”
時敬之知道這段曆史,然而他依然像第一次聽那樣沉默很久,等書橋講完才終于忍不住出聲:“如果您是有錯的,那所有科研人員也是有錯的,作為技術進步的推動者,大家都有不可推脫的責任。濟之是科技進步最前端的人物,沒有您這類人物的研究,他們怎麼利用成果?
如果您說您是助纣為虐,您才是那個初始的暴君——又或者,既然科技發展不好,那就不要發展了,基因重病就讓它們蔓延吧,于是市民傾家蕩産;面容醜陋的人不要整容,盡力去面對無數欺淩與嘲笑。太空移民計劃也不要推進了,反正明天地球就爆炸,人類不要生存了。您從一開始就已經看到了結局,那麼幹脆不要開始。
您不研究,您不授權,所以成果沒法賺錢,黑心的奸商永遠沒辦法壓榨您的勞動成果;您不決策,那麼永遠不需要付出冒險的代價,大家都可以在一種朝不保夕的舒适區裡呆着;您不主動,就不需要承擔打破既有穩定秩序的風險,您便永遠處于無功無過的安全區間内。”時敬之不留情面道:“人早晚要死,那為什麼不一出生就去死?”
他話鋒一轉,直言不諱道:“您也說了,朝聞道,夕死可矣。功過自有後人評說。”
叔橋露出愣怔的表情,這都是太久遠的故事了,每當他想起,便會心痛如絞。而對方接下來的話完全出乎他的預料——畢竟大家對這些陳麻子爛谷子的事都不怎麼感興趣,聽了以後也是露出百無聊賴的表情,或者發表點“那可真是太不幸了”的感想。
“我算後人之一嗎?”時敬之定定地看着他,繼續說:“我覺得您沒有錯。因為如果是我,也會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