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這樣地鮮明而熱烈,如同一片屠原的火焰。熊熊燃燒的大火照亮荒野。”
這是ID“藍夜”寫過的情書。
校園網上經常充斥着這種知慕少艾、情窦初開的陳詞濫調——無人注意這位失意青年,所以這一頁就被輕易揭了過去。
時間匆匆遊走。
網名藍夜的青年,經常在網上發一些言辭隐晦或者熱烈的情書。
而他書寫内容的轉變——
來自他們将要畢業的時候。
酒渴起夜汲,月白天正青。
如果沒有這個叫做姚月白的女孩子出現,後續的故事仿佛也不會繼續。
沈方慈遠渡重洋,修學、實習——
時約禮背負着家族繼承人的身份——在時約禮聲名鵲起的時刻,他的郵箱裡每天都塞滿無數書信。事實上,時約禮本人還保留着手寫信件的傳統。他就是這麼奇怪,因為與沈方慈的交往,他在很多論題上先鋒且激進,而在技術上是保守派,曾有人形容他是士大夫。他倡導的跨學科綜合也為人诟病。他是提倡個性自由生長的。學生可以随時挑選自己最愛的老師。而沈方慈作為學生自治委員會的領袖,曾在公開場合言明:利用“素質”一詞進行标準是精英對平民的碾壓。她曾經極力反對跨學科綜合——在當時,事實證明綜合教育就是謊言,最适合底層民衆的方式就是集約教育,他們可以以最少的成本獲得最多的報酬,教育回報率極高,依靠嚴格選拔和訓練,可以選擇出最出類拔萃的人物。這是刺激社會流動的最佳方式。
就在這一年,沈方慈在某一天,寄回一封信。
蘭先生看完沈方慈的信說:“您很适合去光明街。”
時約禮有薄薄的嘴唇,雪白細緻的臉,但是這都不是重點,他總是那麼一針見血——重要的是臉嗎?!重要的是氣質!
時約禮問:“什麼是光明街?”
蘭先生回複:“額,一個紅燈區?”
時約禮暴怒:“你說我長得像嫖客?!”
“不是的。”蘭先生說:“您怎麼會那樣想?我的意思是您很适合去光明街當個志願者。沈女士也在那裡。”
“志願者!鶴立雞群那種!站在街上一眼就會被看到!”時約禮憤怒地說:“老子如花似玉!”
*
“面對她們的時候,我在學着閉嘴。我隻能去聽,去看,但是我不能去表達。她們是主人,不是嗎?而且我覺得幹巴巴的記錄沒有意義,我可以和老師同學談深度,框架,結構,調查方法,社會意義,我和她們談什麼呢?她們見我第一反應是你是誰,你會不會對我有威脅,我的生活被打擾怎麼辦?你是巡邏官還是記者?又或者是監察員?他們對第三部門的監察員會放松警惕一些,因為監察員都是民間志願者,給她們上課,給她們治療身體的藥。但是見到巡邏官和記者,她們會東跑西竄。她們聽說我是學生,還會笑我,因為不會有什麼威脅,而且……她們會覺得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是女性,她們也是,我認為我們是一樣的,可是她們不這麼想。
我們的區别是城裡來的鄉下來的,高等的下等的,念過很多書的和不識字的,沒有人說我們是一類人。
我說我們沒有什麼不同……顯得我那樣愚蠢、無知、可笑、可恥、肮髒、自甘堕落……
這片世界太陌生了,我像個……傻子。
是的,我的确這樣想。傻子。
她們叫我大小姐。我第一次被人用這個次形容。我自慚形穢,我這是怎麼了?”(阿慈說她跟着老師去做了田野調查,那個地方是我聽都沒聽過的地獄。我覺得太可怕了!!!可是阿慈說,不,要低身趴下,仰望着看。
摩托車,唱片機,電台,收音機,石膏,古董,這裡是個巨大的博物館,收藏着幾個世紀以前的東西。這裡也是巨大的文化超市,所有人為了生存而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進而求同存異、“和平共處”,廣東人和福建人把手言歡,“雖然我什麼都吃,但是在這裡,我不會吃了你,我們是朋友。”
兩個小孩在拿着陶瓷碗玩耍,他們比賽,誰能把碗摔得更破碎,碎片多的人就算赢家。如果有懂行的人仔細觀察,會大吃一驚,陶瓷碗來自十八世紀,是貨真價實的古董。還有财神爺和文殊菩薩,不過不知道它從哪個博物館流傳出來,現在統稱破銅爛鐵。
我依然無法理解阿慈……我很想在她腦袋裡安裝一台抽水泵。可是,而這又好像是她會選擇去做的事情。算了,我聽說出了事,阿慈心情好像很不好,阿禮更是很急很焦慮。2063.12.25 蘭)
市政按照規定修路,而光明街的某個妓女吃了太多緻幻劑,她以為光明街要被拆除,宛如打響保衛戰一樣沖向挖掘機。挖掘機在她眼裡是坦克,槍炮,戰藥,無數人阻止她,呼喚她,她聽不見,隻知道向前奔去,像顆出膛的子彈。她大聲歌唱,大聲,很大聲,她唱浴火重生,光明會到來,歌聲回蕩,隆隆的推土聲停下來,隻有她自己在淩晨四點的濃霧中唱歌。然後她的眼前出現幻覺,一頭撞死在叉車上。
就在那一年末,元旦之前,時約禮的交換申請通過審核,他找到沈方慈。
從此他跟她一起走街串巷,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坐在一起聊天說話,他是滴酒不沾的人,而這裡的人們嘲笑他,一點也沒有男人的表現!時約禮不勝酒力,喝了回宿舍吐,但是他很開心,仿佛自己靠近了沈方慈了。沈方慈帶着光明街的人讀安德烈《緻青年》,群人激揚澎湃的噪聲裡夾雜着古怪的口音,有人辨認出那是來自五湖四海的方言,無數“學生”上課打盹睡覺,而時約禮竟然認真地一字不落聽完了。
時約禮在這一刻明白,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的時候,他會痛。
那是一種麥芒刺觸肌膚的痛,微小而綿長。
這種痛停在他的記憶裡,讓他久久不能忘懷。
他們經常去農場呆着,這一點也不美,而沈方慈會幫着光明街的農戶做事,她下地插秧,她還會擠牛奶,雖然更多的時候,她呆在遠處觀察。這是個很枯燥的過程,然而沈方慈可以搞幾個小時,她看奶牛,時約禮就看她。這樣他們不交談,卻可以彼此相安無事。
時約禮從此能區分開稻子與稗子,玫瑰與薔薇,他知道橡樹不是樹,而銀杏隻有一種,所以它很孤獨。
“我不喜歡宏大叙事,因為落實不到普通人心口裡,每個人可以體會到的愛與死是很輕微的。”(阿慈這樣告訴我,我不理解。她推遲了回來的日期,甚至不準備回來過年,繼續駐守在光明街。我不懂。2063.1.23)
時約禮,西太平洋區濟之聯大交換生,家教甚嚴,循規蹈矩,然而有一顆非常不安分的心,竟然跟着蹭狗不待見的社會學的課程,歪打正着發現這裡有一片奇異的土壤,于是不遠萬裡跑來做“田野調查”。
沈方慈像是在行走世間的神,當地的領袖玉姐不懂“跨文化”“多元性”,可是也會說,他像個佛祖。玉姐很感激,也很尊重她,連帶着對時約禮也愛屋及烏。要接近她們是需要“守門人”或者“中間人”的,沈方慈就是這個中間人。
他給她們講衛生健□□理疾病,她們一開始笑的花枝亂顫,隻說,你是個好人,你是個好人,她們像他的學生,可是更多人開玩笑,我要做你的女兒,妻子,家屬,你要不要做我的客人?
在這一年,橫跨幾千公裡的通信暴漲,蘭先生每天都要從信箱裡掏出厚厚的信封。
(他們工資微薄,阿禮變賣了自己的兩台車,用于給當地購買電子産品。我問阿禮,從阿慈身上你學到什麼道理?要變得很有錢嗎?他回答我,“錯,是要變得很牛逼,讓其他人無話可說。”2063.2.23蘭)
“姚月白和很多人都不一樣。”阿慈說:“她學詩,像個純潔無辜的女大學生,是的,就是你能聯想到的所有刻闆印象,單純,天真,手無縛雞之力,溫柔可欺,楚楚動人。是最适合拿來破壞的那種姑娘。”(阿慈很喜歡這個光明街的女孩子,她才十幾歲,叫姚月白。阿慈形容她,青白色,如月下觀之。一種花,好像是在月亮下看到的一樣,風情楚楚。
姚月白是阿禮在光明街資助過的一個學生。在這一年,他經常帶着學校的志願者學生做慈善,深入到社區,黑街,紅燈區,所有世人能想到的藏污納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