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慈沒有多少錢,但是阿禮知道她需要錢。當時阿禮是匿名,後來那個賬号因為跨區手續費太貴被取消了,我重新幫他開了一個,給他們的公共賬戶打錢。2063.3.4 蘭)
我問阿禮,你怎麼走近她們?自甘堕落吧。
可是阿禮告訴我,“我從未想過有一天要和我的同胞一起選擇到底是站在哪一邊這個問題,我的立場屬于宇宙還是大地,屬于形而上的思辨還是實證主義的經驗,我竟然要在這二者之間站隊。我不選。我甯願今天被流放。”
我覺得阿禮變了,我也說不出他變在哪裡。他告訴我,“其實我和阿慈不同,我身上還是帶着那種居高臨下的拯救感,像個聖父。我學着對她們平等一些,給錢,聽她們說話,陪她們聊天,組建妓權保障協會。但是我不能走近她們。”
“當我是個陌生人的時候,她們更有安全感。”
分享,示弱,分享那些痛苦,大家都是慘的,所以會拉近距離感。示弱也要真情實感,她們都是人精,一眼可以看出謊言。
我問阿禮,“你和他們說什麼呢?”
我是很認真的。
阿禮說:“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甚至是直播打賞,所有和消費有關的東西,你覺得很雞毛蒜皮的東西,她們要花大價錢去做,去花錢,去包裝,去負擔,這樣他們才看起來像是個德爾菲諾的人。玉姐曾經有個小妹,最大的夢想就是住進天空之城區,因為那邊安全,治安好,稅收高,尤其是房稅,新城區的房價也許低于世界平均水平,但是房稅高地出奇。他們把稅收高當成一個标志,一個擺脫了東區的符号。”
阿禮一開始非常白癡,像個不谙世事的大傻子。他給她們很多錢,後來他發現她們攢不下錢,她們把錢拿來供養男朋友,寄回家,或者其他。
而姚月白太清醒。她念過書,很聽阿禮和阿慈說過的話,她想做個幼兒教師,因為她喜歡孩子,這裡最想轉行又感到最絕望的就是她,因為她覺得泥足深陷,回不去了。
他們在那裡堅持了許多年,以至于光明街很多人和他倆很熟,但是那裡人員流動性太大,好多人已經離開這裡,停留時間最長的,反而成了他們。2066.6.1 蘭)
(阿禮來信給我說,光明街所在的大區,前幾年通過了衛生用品免費法案,但是不包括貝倫大廈,她們就跑去市中心的公共洗手間拿。阿慈很關心這件事情,那些衛生用品的确是公共的。但是如果光明街所在的大樓裡也有,她們就不需要去公共洗手間拿了。阿禮說,阿慈可能有了什麼新的想法,她想争取寫市民議案,幫助在光明街設置一個衛生用品免費領取站點——但是這很複雜,阻礙很多,反對的聲音聲稱她們肮髒龌龊,甚至罵她們的點子是“紅日法案”——阿慈把這種謾罵照單全收,她準備将這個議案,真正命名為《紅日法案》。
她是認真的。2066.6.9 蘭)
(阿慈發現有十幾歲的初中小女孩不懂生理衛生,認識不到學習的重要性,被騙被哄和男朋友去酒店,辍學未婚先孕生小孩,不看世界名著和國内名著,不看詩詞歌賦,而是拿着一兩句網上的話奉為圭臬,不經曆深層次學習,隻有碎片化和淺閱讀無止境打電子遊戲,不認識真實的世界,分不清胡蘿蔔和香菜、韭菜和小麥……她決定在光明街推行“流轉之書”,這是我們在文學院和法學院經常會做的遊戲,簡單來講,就是大家成立一個小組,制定書本學習計劃,定期将一本書流傳下去,每個人都在書上寫下自己的感悟、思想和體驗,書本的流轉範圍是特定的,而方式又是随機匿名的,除了組長,沒有人知道下一個接到這本書的人是誰,可以最大程度保護個人隐私。阿慈堅持用紙質版書籍進行流轉,她說,她非常憂愁,這裡的人不認識26個字母,她想通過手寫訓練,幫助她們解決這件事情。“她們喜歡的,我知道。”阿慈這樣告訴我。 2067.6.19 蘭)
(阿禮寫信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她們自發成立了教育自治小組,光明街的姑娘們還是很開心的,因為她們建立了一所flying university,她們自稱流亡大學。玉姐是班主任,阿慈和阿禮是學監。
阿慈也寫信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她說在多方努力的幫助下,姚月白寫的詩在德爾菲諾大學的Faith&Victory校報上發表。姚月白自己起名叫“持燈”。很多人不知道這樣一個詩意的名字的主人是一位來自光明街的站街女。2067.6.24 蘭 )
(阿慈說,阿禮在那邊是真的很開心的。她一直對時家的做派頗有微詞,在她的眼裡,商人重利,時骞當家能瞅準時機,甘願下海,在現代消費最為發達的城市借打官司的勢發家,可見他眼光獨到。後期,他認準了書報業與發達的出版業,不惜一枚一枚地從市民的口袋裡掏錢,互聯網的數據飛速轉動,他賺到盆滿缽滿。他投資喜劇,把錢往明星身上砸,講真的,一定程度上,他還助益了新文學的是世俗化和商業化。
但是阿慈認為,他事業小成,不必露宿街頭乞讨,便開始思慮後代的教育問題。他一夜暴富,見慣了文人商賈,便也動了附庸風雅的心思。子孫要溫婉,要有精英做派,而不能是目不識丁的野人。望子成龍,理所應當——但是這又怎麼可以是阿禮的使命與責任?
哦,對了,還有個好消息,阿慈說,姚月白以繼續教育的身份考上了德爾菲諾高中部,還有可能拿全獎。真是太棒了。替他們開心。說實在的,我以為阿禮和阿慈的事業會一路高歌猛進下去。他們是真的很開心——以至于他們都不吵架了。以往阿慈經常會因為阿禮的精英做派和他吵架,雖然在我看來那都是情趣——好吧,我不該妄言我的朋友們。但是後來發生了一件悲劇。天啊,我真的不想提起這件事。那個女孩子太可憐了!!!!!2067.6.30 蘭)
“一個十八歲的姑娘離家出門,她的遭遇不外乎兩種。不是碰到有人相助而好起來,就是迅即接受花花世界的道德标準而堕落下去。在這樣的環境裡,要保持中間狀态時不可能的。”
嘉莉妹妹的這種遭遇發生在一個離鄉背井的十幾歲的小姑娘身上,也是同樣的。
姚月白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而後來的命運如同挂在天上的電線,要麼被風吹跑,要麼被鳥雀啄斷——總歸她是身不由己,線的展向不由他選。
她死在一個大雨夜,自己開車跑在高速路上,又不巧碰到全球停電日,地震,她給沈方慈打電話,沈方慈沒有接。
是那種非常俗套的故事,姚月白通過寫信結識了一位青年,他一擲千金,待她那樣好,仿佛此生不渝。
姚月白留下的日記裡寫:“我知曉這個世界上太多的道理和語言,卻依然必須直視我的内心,他是個風流浪蕩的惡棍,他空空如也,他滿嘴甜言蜜語,他是個騙子,甚至是個巨大的情感黑洞……然而當我的視線望向他,我心裡的聲音在告訴我,我在渴望靠近,我在祈求他愛我。這是什麼奇怪的事嗎?寵愛,平等,自由,開明,掌上明珠、溫柔鄉。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又有怎樣的下場?我再清楚不過。——我的理想去哪裡了?”
那天姚月白的錄取通知書下來了。
沈方慈狂喜過望,她第一次喝了酒,睡着了。
于是她沒有接到那通電話。
誰也不知道姚月白到底想要說什麼,在死前那一刻想要說什麼。
姚月白曾非常隐晦地給沈方慈發過一張照片,4維彩超裡孩子的影像很生動,她說,老師,我想請教生物問題呢。
她暗藏羨慕地望着風華正茂的沈方慈,老師,你相信愛情嗎?
沈方慈說,相信。
她滿眼希冀的光芒,第一次那樣誠實地袒露自己的想法,非常認真地承認,相信,并且永遠相信。
“這個世界上,存在無條件的愛嗎?”
姚月白青澀地發問。
即便是在這樣貧陋的環境裡,她也認真聆聽了一個少女的迷茫和聲音。
“我對愛情的憧憬和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别。”沈方慈這樣說:“我當然追求摯友、知己、伴侶和理想合一的對象。”
“唔——”她抱着膝蓋,歪頭,看她,“那,會有你還未說話,對方内心早已知你所想的人嗎?”
“嗯?”沈方慈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她放下手中的書本,不緊不慢地笑起來,回答,“或許呢?”
而她聽這個羞澀楚楚的女學生講,我其實很喜歡小孩子呢,我一直想要個小棉襖。
“生下女兒就可以傍身,如果她的女兒同她一樣貌美,有着純真又嬌媚的風情,最好不過。”——這是光明街女子的命運。
而姚月白呢?
沈方慈後來才知道,這個剛拿了錄取通知書的女孩子,十八歲的女孩子,她懷了孕,而那個男人抛棄了她。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和阿禮的關系誤導了她。”(阿慈和我講這句話的時候,滿臉懊悔——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了不自信。2069.8.25 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