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踩了刹車鍵,但是個人神性和集體神性的矛盾根本沒法調和。
數據顯示,近三年教育保障達到100%,但仍存在個别辍學現象。随着本地區逐步淪為三不管地帶,——□□、吸毒、走私、鬥毆等各種惡劣事件層出不窮……此外,盡管通過引導學界聯盟招收新市民學生,該政策使得受益學生平均增加0.8年左右的受教育年限,具有較為顯著的扶持效應;但是對畢業後人員直接增收效果并不明顯,受益學生參與工作後收入未見明顯提高。
總之,最近半年的觀測數據顯示,我們的項目結果并不理想。”(2067.6.7 蘭)
*
其實和時敬之那該死的直覺分毫不差,他心裡最清楚卻不最不願意承認的一點發生了——
三小時前,時敬之翻開塵封的檔案,因為年代實在過于久遠,
時敬之是真的不了解她——甚至從某個程度上講,他甚至沒有苗書了解她——
“我是個懦弱的空想主義者,我沒有動力繼續前行。我背叛了我的理想,卻沒有辦法修補明暗之間的裂縫。我愛上一個不該去愛的人,卻更加痛恨自己的無能。我想要有個孩子作為依靠,而當我發現我終于有了一個孩子,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感到恐懼。
我隻能選擇毀滅。對不起,我不想在日後的無數日夜裡反刍,我太懦弱,我無法直視我向往的光明理想,我發現自己是個該死的理想主義者,沒有瑕疵,我永遠那樣身不由己——不能選擇出生,卻可以選擇死亡………by持燈”
這段話如同一把刀生生割在時敬之喉頭!
一個出身卑微、向往光明、總想扭轉自己悲慘命運的人,她看到了什麼?她經曆了什麼?她又想到了什麼?她内心又到底經曆了怎樣殘酷的鬥争?
她的眼前擺着那樣光明的未來,她明明可以觸手可及的未來。
當她面對沈方慈,她心裡又在想什麼?
她不是個光明的踐行者,而是一個看透了自身陰暗面而畏葸不前的人!
時敬之豁然起身,因為動作太大,桌椅轟然搖晃!
怪不得!
他想!
怪不得!
怪不得沈方慈在畢業報告裡抹除了與姚月白有關的一切!
不僅僅是因為電子掃盲計劃的直接反饋結果呈現不良,更重要的是她們的友誼——她們之間那些幽微緊密的聯結出現了斷裂!
是那種關乎信仰的斷裂!
那些不對勁到底來源于何處——他似乎終于知道那些不對勁到底來源于何處。
正如苗書所言,殉道者——
他的目光落在流轉之書的那行字上——
“不……是看透了自己人性中的陰暗面,因為無解而虛無,因為愧疚而放棄。”
姚月白的死為沈方慈和時約禮的關系制造了裂痕——
難怪沈方慈會極速撤回濟之市!
理想和愛情接連受到打擊,像沈方慈這樣自尊極高的人,又怎能忍受。
窗外垂落棉絮一樣的雪,拖着厚重的身形,因為地心引力的緣故,一頭紮進白茫茫的路面。遠處是高不見頂的樓層,樓壁上的玻璃,泛着冷冷的波光,底色為藍的大片色塊遮天蔽日,讓人眩暈。
樓中央的外牆上挂着巨大顯示屏,輪番滾動着氣象廳預警【SOS暴雪警報】。
時敬之将目光從刺目的外景上移開,點開通訊器的置頂頁面——
*
赤道,原印度尼西亞,婆羅摩火山。
“你說你要什麼資料?!”
柴油味臭烘烘的河道旁熏過一陣暖風,高大火紅的越野式艦艇上,女子大馬橫刀、頓挫抑揚,大嚼一口榴蓮殼道:“我那久未謀面的網友!?”
“别這麼大聲——女士。”通話人将通訊器推開半米,過了三秒鐘,“20年前電子掃盲計劃錄取人名單——‘遠端’‘近端’都要。”
“哦草。”遠處火山雪亮的光芒刺目,TINA睜不開眼睛,她愣了愣,喃喃道,“……你殺了我吧。”
“哪來的電話?西太平洋區?詐騙電話!挂了!”她罵罵咧咧。
“三盒鮮花餅——”
“那是我應得的!”
“二十四橋半年卡——”
“20年前的檔案!紙質版材料!我一份一份要翻到猴年馬月豬日狗時辰——!”TINA兩眼無神:“……該死的……”
“芬蘭森林溫泉酒店——VIP黑金年卡。”聞命果斷說:“再不答應我挂了——”
“成交!”
“該死的有錢人!”姚蒂娜咬咬牙,煩躁道:“你要這個幹什麼?”
“有用。”聞命停頓一下說。“最近學校接了相關項目,想做做功課。”
“那不俺們德爾菲諾的嘛?你們也有?”
TINA周圍傳來或輕或重的腳步聲,同事們正在收拾殘局,變異後的動植物被按照規定清理幹淨,并維護好包圍圈。
TINA将啃完的榴蓮殼殼一丢,掏出通訊器拍照上傳——屏幕上顯示着督查室交辦事項相關情況:
該事項由姚蒂娜女士牽頭辦理,本次任務進度90%,本年度外勤任務完成率85%——您将不會被挂上黑名單進行全大區通報。
在她的身後,婆羅摩火山如同被噴了毒藥,彤彤一片紅。
很多年以前的動植物保護區完全被破壞——變異動植物完全打破了傳統的分類方式,而人類為了牟利甚至将保護區開發為合法合規的獵物玩賞區——
隻是現在一切又慢慢回歸正軌,她低身摸了摸腳邊随機竄過的小矮馬,毛色天青發亮,有些紮手。
“以前有。”
“多久以前?20年前?”姚蒂娜滿腹牢騷吐槽,“你怎麼跟那個誰一樣,就願意研究些狗都嫌棄的東西!”
聞命耳邊夾着通訊器,随手翻開借來的檔案,“這叫鞏固關系。”
“别裝,你笑了。”
姚蒂娜惡意地講:“啊!憑什麼你們可以坐在光潔明亮的辦公室裡!我得在荒郊野外的憂郁熱帶加勞什子的班!”
聞命忍受着她的聒噪,繼續梳理手頭的材料,波娃女士的劄記、手稿、書籍——
學校裡都沒有留存。但是他心底隐隐有個猜測,于是他換了查找方向。
“話說回來——”姚蒂娜說:“你為什麼找我不找别人?”
因為你比較好用。
“因為你比較能幹。”聞命補充了句委婉的說法,“……員工年終考核把積極構建外交夥伴關系列為重點加分項——我可以幫你出具官方的合作報告。”
“能幹代表高級工具人别以為我不知道……!!”TINA在最後的貿易裡沉淪,臉色由陰轉陽:“好的吧……我暫且接受這個說辭。”
“多好,互相踩着腳就上天了。”
“拉倒吧。”姚蒂娜陰陽怪氣,“你自己明明可以偷個權限,幹嘛還得繞彎子找到我?”
“因為我是遵紀守法的好市民。”聞命微微一笑,“如果方便的話,麻煩把我市中心貧民窟的相關資料也發我一份——”
“幹嘛?追憶老情人?”
聞命拼命忍住笑,“我不能看真人嗎?”
“啊呸。”TINA面色古怪道,“那地方要拆了。”
“知道。上個月就收到通知了。”
“我按照一開始你給的傭金合同雇人打掃房間了。”TINA說,“不過你那個地方,這次似乎還拆不到。”
“沒關系。”
“咱倆就不能貿易貿易嗎?”TINA不死心道,“少十年行不行?”
“我還想重點想要貝倫區的所有資料。”
TINA的通訊器又響起一聲,她低頭去瞧,圓目大睜。
“哦草……”是一張川西巴谷多溫泉酒店的VIP黑金三年卡。
“押金。”聞命說,“我的榮幸,女士。”
對面傳來壓抑不住的尖叫,“啊!東方!我那未曾謀面的耶路撒冷!我魂牽夢繞的第二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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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媽的!”TINA瞬間反應過來,飛速點擊了“拒收。”
兩個大字震得她眼睛生疼。
“我不違規!!!”她憤怒大叫:“等你嫁過來我再收吧!!”
對面傳來悶聲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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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命笑着挂斷通訊,同時首頁彈出一條訊息:“我現在想查閱涉密檔案,你有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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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日後,德爾菲諾,貝倫步履大廈
開工儀式前3小時
“他們說地宮的噴泉上不了天宮——”
DU聞聲轉身望去,他的上司沈方慈,站在暗無天日的街巷裡,眺望着遠處的高樓。
空氣中散發着揮之不去的、腐臭的味道,帶着某種生物發酵的郁熱。
破舊的建築空間太小,于是居民在上面蓋造疊屋,蝼蟻一般謀取一片藏身之處。
“天上的縫隙大了一些——”她舉頭望着縫隙,又說巋然嘲諷道,“那群人又在議論什麼?我是顯眼和流血的節疤?”她不懈道,“陳詞濫調。”
随身的秘書是她多年的親信,聞言不禁一愣,緊接着,四十多歲的男人微微一笑,眼尾炸花的時刻多了些沉穩,一副标準精英社畜的模樣。
“偉業鑄就的路途向來是曲折的。”
沈方慈又露出不知是嘲諷誰的笑容,語氣還是淡淡的,仿佛已經完全習慣各種各樣的議論了。
“我是眼前戲台上的一幕場景,他們等我垮塌的那天。”
助力張口欲言,被她輕易打斷了,“DU,我不喜歡聽恭維。”
“好吧——”杜子滕把後面的話補全,“說實在的,他們的話其實比這更加過分。‘您是和貝倫大廈一樣龐大的毒瘤,栖居在明朗的天空之城上’。”
有些時候美貌與贊美毫無關系,至少從未有人正眼瞧過她,由衷說一句,您是被寄存在人間的天女——即便是用了後面的字眼,也是為了更深層的諷刺做鋪墊。
沈方慈看着眼前黑黢黢的窗子,這大廈如同深不可測的巨物,正同她對視,仿佛要将她吞噬。這裡的地形太複雜了,狹隘低陋的寮屋同蜘蛛網一樣密密繁繁,沈方慈卻腳步飛快,輕易把貝倫區的管轄人甩在身後。
那場景其實非常滑稽,因為着裝規定,沈方慈踩了非常高的高跟鞋,身穿行動相當不方便的制服,在這仿佛随時會讓人迷失方向的高密度城寨裡健步如飛,而那群下屬,深一腳、淺一腳、毫無體面可言地,捧着巨大的肚子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