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2月31日,清晨。
湯姆醒得比往常早。
窗外的天光還沒完全爬進屋子,灰藍色的晨霧在天空暈開水漬。
他下意識往床的另一邊縮了縮,那是她的位置。
——沒碰到。他眉頭一皺。
湯姆睜開眼,動作有些遲疑。
被子那一側塌陷着,空無一人。
他大腦仍沉在半夢半醒之間,再次伸手摸了摸她那側的床單。冰冷的,像整夜沒有人睡過。
湯姆坐起身,沉默地看着那空落落的位置。
屋子裡很安靜。
沒有她翻書時細碎的聲音,也沒有她呼吸時那種柔軟的氣息。
他環顧房間,視線在熟悉的陳設上掃過:書桌上堆着昨晚沒收拾的草稿紙,窗邊小凳上放着一隻空杯子,靠牆那張椅子上還搭着她的鬥篷。
鬥篷在。
杯子也在。
但艾爾薇拉不在。
湯姆拿起鬥篷,走出房間。
樓道空蕩蕩的,天色尚未大亮,淺色的光斜着刺入走廊,把鐵框的影子印在地上,像一根根冰冷的鐵籠杆。
他先去了廚房。
門虛掩着,爐火還未生起,空氣裡隻有煤油未燃盡的冷味。
“艾爾薇拉?”他低聲叫了幾次,回應他的隻有水管滴水的聲響。
然後是洗衣房、地下室、後門的儲藏間。
沒有她。沒有她。還是沒有她。
湯姆臉色越來越難看。他開始跑起來,腳步聲在孤兒院裡敲出沉悶的回音。他推開每一扇門,翻每一個角落,哪怕是她曾經停留片刻的地方。
連一根她掉落的發絲都找不到。
他心中“咯噔”一聲,卻還不願承認那是什麼。
也許她去圖書室了。
湯姆強行按下那股隐隐上湧的恐懼,爬上樓梯,推開圖書室的門。
——昏暗,依舊空無一人。
他站在門口許久,一動不動。
終于聽見了心底那道聲音的回響:
她不在。
不是外出散步、也不是提早起床、不是在廚房、不是在圖書室。
不是任何一個她可能出現的地方。
他感到一股從胃底往上翻的寒意。他讨厭這種感覺——不受控制,不被告知,不被選擇地被誰“抛下”。
-
湯姆沒吃早飯。
整個早晨,他像一隻冷靜卻異常危險的幽靈,穿梭在伍氏孤兒院的每一個角落。
孩子們本能地避開他。
他走進飯廳時,所有人都下意識停住了手中的動作。
湯姆沉默地掃視一圈,像是在找什麼。
沒有人敢迎上他的目光。
“他今天臉色好吓人……”有孩子低聲咕哝。
艾瑪縮着身子,小聲說:“他是不是……又在找那個‘看不見的朋友’?”
沒有人接話,但空氣明顯一緊。
湯姆坐在角落,盯着窗戶外落下的雪,身上還披着一層未曾拂去的雪粒。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在等早餐,更像是思考着什麼可怕的計劃。
沒有孩子敢靠近他。
直到他慢慢起身,走向樓梯,飯廳也依舊靜默。
——但這種壓抑到極緻的沉默,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不安。
有人試圖向科爾夫人報告,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說湯姆今天安靜得過頭?還是說他坐在那裡什麼都沒做,卻讓人心驚膽戰?
-
湯姆一路走到閣樓,閣樓裡的灰塵飛揚,他卻毫無感覺。
他已經快瘋了。
他尚未溫熱便交付的信任,以為永遠不會離開他的人——醒來時發現世界空了一塊。
目前湯姆人生中唯一重要的存在,真的像是個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幻覺。
湯姆幾乎是麻木地在孤兒院裡遊蕩着。
他低聲呢喃:“艾爾薇拉……”
空氣裡沒有回應,隻有一陣輕微的風,從破損的窗縫帶來冰冷的寒氣。
-
艾爾薇拉醒得很早,比湯姆還早。
整整一夜,她幾乎沒有合眼。
她蜷縮在窗邊,披着他那件稍嫌寬大的舊大衣,看着灰白的夜色被天光一點點滲透。
晨霧纏繞屋檐,初雪悄然落下,如同碎銀一般灑落在城市沉睡的身影上。
今天是他的生日。
她知道他不會提。湯姆總是這樣,越是渴望的東西,越要裝得滿不在乎。
前兩年的生日,她送不出什麼像樣的禮物。一本沒人要的舊書,一些潦草的魔法筆記。
今年,她想為他準備一份真正的禮物——哪怕隻是一點點“儀式感”。
艾爾薇拉思索了許久,終于決定:要去對角巷。
書上說,那是巫師世界的集市,可以找到第一根魔杖的地方。
她記得那段文字:“每一個小巫師,都應當在十一歲那年,拿到屬于自己的第一根魔杖。”
他不是十一歲,但她想——他值得擁有。
-
艾爾薇拉離開孤兒院的時候天還沒亮。
她站在霧色的倫敦街頭,風吹得耳朵發紅,手指凍得幾乎僵住了。她穿着那件湯姆的舊大衣,袖子太長,遮住了半個手掌。
運氣好的話,隻要一個小時她就能回來。
她靠着殘存的記憶,在城市中穿行。
書裡提到過:對角巷,藏在麻瓜的世界與巫師世界之間;入口在某家老舊的酒吧後磚牆之上,隻要輕敲三塊特定的磚石,通道便會顯現。
艾爾薇拉信心滿滿,沿着老城區一路找過去,她順着感應到的魔法殘留的痕迹一直走——可是,倫敦太大,巫師的氣息太稀薄。
她拐進一條狹窄的小巷,灰牆斑駁,兩邊的門窗都緊閉着,隻剩風聲和自己踩在積雪上的腳步。她看見一個模糊的招牌,“破釜酒吧”?
不,是“破舊茶屋”。
她退回來,換另一條巷子。
天色越來越亮,街上開始有行人,她卻愈發迷茫。
艾爾薇拉來到一個看似廢棄的廣場,中央噴泉枯竭,石像沾滿鴿子的羽毛和糞便。
她站在石像前,閉眼冥想,卻什麼都感覺不到。
她試圖模仿書上寫的方式——用魔力觸碰牆面、石磚、鏽蝕的門把。
周圍卻隻傳來冷風穿牆而過的嗚咽。
太陽已悄悄越過屋頂,晨霧開始消散,倫敦的喧嚣一點點蘇醒。人流湧動,汽笛聲此起彼伏,城市的現實将她一點點吞沒。
艾爾薇拉突然感到一種恐慌。
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不屬于那些匆匆行走的麻瓜,也不完全屬于那個被灰牆包圍的孤兒院。
在人群中,她如一滴被抛入洪流的墨水,微弱到幾乎被完全稀釋。
鞋底已被雪水浸濕,腳步愈發遲緩。
——那條通往巫師世界的路,怎麼會就這樣消失了?
艾爾薇拉有點難過。
她不是怕冷,也不是怕找不到路——她怕,她帶不回那根魔杖。
怕今天晚上,當湯姆什麼都不說地鑽進被子時,她隻能沉默地躺在一旁,像個失敗的小偷,偷不來他想要的未來。
她靠在一處牆角蹲下,雙手攏在袖口中,緩緩吐出一口氣。
“我還會找到的。”
語氣倔強,卻沒有十足的底氣。
雪還在下,
但她還不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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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爾薇拉的指尖凍得僵硬,思維也開始遲緩。
街上的人越走越快,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去哪裡,隻有她一個人滞留在黎明與現實之間。
就在她快要放棄的時候——一股溫暖的氣息,如雪中一點火光,忽然在空氣中一閃而過。
艾爾薇拉猛地擡頭,看見一個身影穿過街角人群。
那是一位高大的老人,披着深色長袍,步履穩健。他戴着一副半月形眼鏡,白色的胡子随風輕輕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