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淩晨三點四十七分沖進暴雨區。賀承宇的刻刀卡在玉蘭花蕊裡,金屬震顫聲與鐵軌轟鳴共振。我數着玻璃上炸裂的雨點,突然發現對面車窗映着老張的臉——他正用我送的拍立得對着空氣按快門,背景是我們貼滿動漫海報的客廳。
"去餐車嗎?"賀承宇突然開口,呼吸帶着亞硝酸異戊酯的苦杏仁味。他起身時膝蓋撞翻小桌闆,止痛藥混着陳皮糖滾進座椅縫隙。我彎腰去撿,後腰突然竄起的劇痛讓指尖戳進他褲腳的泥漬,青石鎮的赭紅色黏土在指甲縫裡凝結成痂。
餐車的白熾燈刺得人眼眶發酸。賀承宇往熱可可裡倒藥粉的動作太娴熟,銀匙攪動的漩渦讓我想起化療時的嘔吐物。他推過杯子時袖口上滑,留置針的膠布邊緣卷起,露出皮下滲血的青紫。
"老張給的。"他突然摸出袋烤栗子,錫紙還帶着焦痕,"塞在我背包夾層。"我捏碎栗殼,甜膩的熱氣熏疼鼻腔。去年深秋他心髒支架手術時,我也曾這樣躲在醫院走廊剝栗子,剝到指尖開裂也沒敢進ICU。
車廂突然急刹。賀承宇護住心口的瞬間,我撞進他懷裡。他工裝外套第二顆紐扣硌着我鎖骨下的輸液港,彼此錯亂的心跳在雨聲裡織成網。乘務員喊着"前方塌方"跑過時,他染着石粉的手指正壓在我突起的腕骨——那裡埋着去年植入的钛合金支架。
滞留的小站叫"忘川",站台積滿鏽蝕的鐵道釘。賀承宇買來兩把透明傘,傘骨彎折處纏着老張同款電工膠布。我們踩着枕木往山坳走,他登山杖戳出的凹痕很快被雨水灌成小小的墳。
"像不像那年......"他話音被雷鳴劈碎。我望着峭壁上垂落的野玉蘭,突然看清花瓣背面褐色的壞死斑。2018年我們私奔時,這裡的玉蘭開得像雲海,他雕刻的并蒂花苞曾墜在我鎖骨間發燙。
山神廟的殘垣裡堆着驢友的垃圾。賀承宇用保溫杯墊燒熱水,火光舔舐着他手背的老年斑——那其實是化療後的色素沉積。
我借口找柴火鑽進竹林,顫抖着注射完今日份的骨保護劑。針頭拔出的瞬間,遠處傳來他壓抑的嗆咳,像鈍刀在刮青石闆。
暴雨驟停時我們找到眼溫泉。賀承宇背對我解衣扣,脊柱凸起如斷裂的玉簪。我盯着他後腰的手術疤出神,突然想起老張在KTV喝醉後唱的"要是能重來,我要選李白",跑調聲混着此刻的蟬鳴刺穿耳膜。
"要拍照嗎?"他忽然轉身,胸膛的起搏器疤痕沒在蒸騰的白霧裡。我舉起手機的手僵在半空,鏡頭自動對焦到遠處鐵軌的警示燈。最終隻拍了潭邊野花,紫色花瓣上粘着不知是誰咳出的血絲。
回程時發現鐵軌旁躺着隻死去的白鹭。賀承宇蹲下去合攏它的翅膀,這個動作讓他後頸的放療灼傷暴露在夕陽下。我摸出他送的生鏽婚戒想戴上,卻卡在因水腫變粗的指節。戒指滾進道砟縫隙時,晚風送來山那邊模糊的汽笛聲。
深夜蜷在卧鋪寫日記,賀承宇在過道低聲講電話:"......鎮痛泵還夠用......别告訴他......"月光漏進來照亮他褲袋露出的病危通知書一角,患者簽名處是我代簽的潦草字迹。
手機突然震動,老張發了段皮卡丘跳舞的視頻。背景音裡隐約有醫院叫号聲,畫面角落的塑料袋印着腫瘤科字樣。
我按下鎖屏鍵,黑暗中浮現他去年在放療室外啃冷包子的側影,油漬在CT片袋上暈成凋謝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