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4日】多雲轉晴
青石鎮的晨霧像融化的石膏糊在車窗上。賀承宇的刻刀卡在第七朵玉蘭花苞裡,刀刃與石料摩擦的沙沙聲和火車輪軌的碾軋聲混在一起,像某種古老的咒語。
我蜷在卧鋪角落數藥片,鋁箔闆上的凹痕在晨光裡泛着冷冽的銀光,倒數第三格的藥片失蹤了——準是昨晚咳得太狠時滾進了床縫。
“吃這個。”賀承宇突然從過道陰影裡冒出來,掌心托着塊烤得焦黑的地瓜,表皮裂口處溢出的糖漿凝結成琥珀色。
我咬下去的瞬間,他無名指無意識抽搐了一下,指根處的戒指壓痕深得發紫,像是要把那圈皮肉勒斷
月台的石磚縫裡鑽出幾叢野玉蘭。賀承宇蹲下身系鞋帶時,後頸的骨節從衣領裡支棱出來,像嶙峋的漢白玉浮雕。
我摸出老張塞在我背包側袋的拍立得,取景框裡突然闖入個舉着風車的小孩,紙輪轉動的殘影正好擋住賀承宇發抖的膝蓋。
“哥哥買石頭嗎?”小孩拽住我褲腳,挎籃裡的原石沾着新鮮的紅土。我撿起塊帶冰裂紋的,石棱突然刺痛虎口——那紋路竟和上周CT片上的骨裂走向一模一樣。賀承宇扔硬币的姿勢像個真正的遊客,可當小孩跑遠後,他迅速摸出藥瓶吞了顆什麼,喉結滾動的幅度大得不正常。
采石場的轟鳴聲像頭垂死的獸。賀承宇的工裝褲被風吹得緊貼在腿上,顯露出左膝護具的輪廓。我跟着他爬上一堆廢料,碎石子鑽進運動鞋的破洞,硌着腳踝手術留下的凸起。他忽然在一塊青灰色巨石前停住,指尖撫過石面上深深的鑿痕:“這是三年前……”
履帶運輸機的咆哮吞沒了後半句。我湊近看那些放射狀裂痕,發現縫隙裡嵌着半截生鏽的鑿子。賀承宇突然劇烈咳嗽,唾沫星子濺在石面上,形成一小片潮濕的陰影。他用手背抹嘴的動作太急,袖口蹭掉了石粉,露出腕間醫用膠布的一角。
正午的太陽把石雕市場曬出一股鐵腥味。賀承宇停在某個攤位前,拿起尊巴掌大的玉蘭擺件對着光端詳。攤主老頭咧嘴笑出煙黃的牙:“小年輕好眼光,這可是照着後山那棵神樹雕的!”我湊近看花瓣紋路,發現每片邊緣都刻着極小的數字,連起來是組經緯度坐标——我們私奔那晚躺過的草坡。
“多少錢?”賀承宇掏錢包的手指泛着绀紫。老頭比出三根手指時,我拽着他胳膊就走,他肘關節僵硬的觸感讓我想起老張家報廢的機械鍵盤。轉過兩個攤位後,他突然發力把我按在褪色的廣告牌後面,掌心冷汗透過襯衫烙在我肩胛骨上:“那老頭…是鎮醫院的清潔工。”
我們在馄饨攤耗到日頭西斜。老闆娘把蔥花撒成個心形,賀承宇用勺子一點點搗碎,瓷勺碰碗沿的叮當聲裡,他手背上浮現出輸液的淤青。我數着對面屋頂的鴿子,第三十七次振翅時,他突然說:“去玉蘭園看看吧。”
暮色像滴進清水裡的墨汁在石階上暈染。賀承宇的登山杖戳進青苔,發出濕潤的噗嗤聲。轉過第九道彎時,整片山坳的玉蘭樹撞進眼底——可惜不是花期,光秃秃的枝桠在風裡抓撓着天空,地面積着層灰白的花瓣屍骸。
“像不像……”賀承宇的呼吸突然急促,手指掐進左胸口袋。我假裝彎腰系鞋帶,實則摸出速效藥片攥在掌心。等他扶着石碑緩過勁,我攤開手,藥片已經被體溫焐得半融,黏在掌紋裡像粒将死的星。
下山時起了風,賀承宇的工裝外套鼓成帆。我摸到他後背凸起的脊柱,每一節骨頭的輪廓都清晰得像要破皮而出。路過便利店時他買了罐熱可可,拉環扯到第三下才打開,泡沫溢出來燙紅虎口。我們蹲在馬路牙子上分喝,棕色液體在罐口晃動的弧度,像極了老張總也畫不圓的句号。
旅館床頭的壁紙剝落成世界地圖的形狀。賀承宇在浴室待了四十七分鐘,水聲掩蓋不住壓抑的嗆咳。我趴在地闆上找那顆失蹤的藥片,手電筒光圈裡突然出現隻潮蟲,正費力地拖着一粒白色碎屑——正是昨天從藥闆掉落的止痛藥。小東西被我的鼻息驚得翻了個身,露出腹部猙獰的傷口。
手機突然震動,老張發了段皮卡丘跳廣場舞的視頻。畫面角落的垃圾桶裡,隐約可見我藏在床底的維生素瓶。我按下暫停鍵,把視頻裡那隻皮卡丘的尾巴截下來,設成賀承宇的來電頭像。
此刻賀承宇正對窗雕着塊螢石,綠光在他眼窩裡投下病态的陰影。我數着刻刀刮下的碎屑,第一百三十七粒時,他突然說:“老張上午問我心肌炎該挂什麼科。”玉蘭花蕊在他指間成型的瞬間,遠處的采石場傳來爆破聲,沖擊波震得窗棂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