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9 貨物×卡片

伊塔在床和白牆夾成的角落裡刻下了第三個“正”字的第一筆。

今天是她被關進來的第十一天。

然而“第十一天”也不過是個粗略的猜想，因為伊塔看不到外面的陽光。她唯一能判斷“噢，新的一天到來了”的方法就是走廊外面的燈重新變得明亮，看到庫辛踩着咯吱作響的皮靴前來巡邏——說是巡邏，其實更像是“清理”——庫辛會拿着一根油光發亮的漆黑的鞭子重重敲擊每個囚室的門，如果裡面的孩子沒能在三分鐘之内站起來，他就會示意人偶打開門進去一槍殺死孩子，然後把屍體拖走。

這就是庫辛的農場規則，一如他在第一天說的那樣：

「一旦你爬不起來，你就出局了。」

但是除此之外，庫辛并不會故意折磨他們。孩子們會定時獲得水和食物，排洩物也被會定期處理，間隔大約五天還會有人偶帶他們去淋浴間用冷水沖洗十分鐘。

該怎麼形容呢……像在養牲畜，沒錯，伊塔覺得這個形容非常貼切，庫辛就是把他們當成羊或者牛來養。他喂給它們食物，幫它們打掃羊圈，修剪羊毛，但是當羊病弱倒下的時候，屠宰吃肉也不會有一絲猶豫。

伊塔剛剛在牆上刻完一橫，就聽到“铛铛”的敲擊聲拐進了自己所在的走廊。

挪了挪床上的被子遮住還在泛黑色泡沫的凹痕，她把念收回到皮膚下，走到了囚室的門前。

這扇門并不密封，而是由幾道拍得很密的粗鐵絲構成的，鐵絲上布滿了尖刺——伊塔很懷疑庫辛是從流星街邊緣的鐵絲網牆上獲得的靈感。她沒有主動試驗過“影”能否腐蝕掉這些鐵絲，但從化學性質來看問題不大，而且哪怕溶解不掉這扇門，她也可以用暴力扯開——不過這樣的話動靜會大一些，就不那麼隐蔽了。

靴子踩在地闆上，空空地回響。

庫辛走過來了。

“喲。早上好啊，C3045，”男人停在伊塔的門前，“今天感覺怎麼樣？嗯？”

透過鐵絲間的空隙，伊塔看見了他棕綠色的虹膜。庫辛今天的心情似乎挺不錯，他的臉上還挂着笑，鞭子在手裡一晃一晃的，漆黑的皮質鞭尾上沒有沾血。

“還行。”伊塔說。

大概是因為她不驚不懼的态度，庫辛很快就記住了伊塔的編号，每天都會例行問候她一聲——他幾天前還告訴伊塔，說她是這批貨物中他最喜歡的一個，因為她“最有骨氣”。那時候的他剛殺了一個發高燒的男孩，鞭子因為拖行了屍體而閃着深色的亮光，是沾上的血在反光。

“惡心，”庫辛一邊甩着鞭子上的血，一邊絮絮叨叨地沖她講話，“太軟了，太沒用了，你們外面的牲畜都是這樣，軟得讓人惡心！連被宰的豬都知道要掙紮幾下，這些家夥卻隻會哭……哭有什麼用？我已經把槍抵在你的頭上了，你最後的反抗方式卻是朝我掉眼淚……喲！這是什麼笑話嗎？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伊塔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看着他把靴頭上的髒血都蹭到白色的牆上去。

三天前他也做過一模一樣的事，她不記得有念人偶前來清理過牆面，那道血迹現在卻消失了。

這讓伊塔有了一點隐約的猜想。

庫辛也不需要她的反應，他仿佛隻是在自言自語：“反正這群牲畜活着也隻是浪費……水、糧食、布料，你們根本不知道它們代表了什麼，又有多珍貴，你們隻是揮霍、揮霍、揮霍——誰該來分配這一切？不，沒有人，沒有人有資格。我們都應該遵守那最神聖的自然法則，優勝劣汰，赢家通吃，這才是真理，不是嗎？不然人在這個瘋狂的世界裡還能遵守什麼規則呢？嗯？”

說到最後，他總會把目光轉到伊塔身上，這讓伊塔覺得自己除了當一個沉默的情緒垃圾桶之外，還有另外的作用：牲畜們的發聲筒。

“不是。”伊塔回答。

庫辛哈哈大笑。

“有點骨氣，”他說，“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上一個撐了三個月。我猜舌頭的強度在某種程度上也能體現骨頭的硬度，而骨頭的硬度……能支撐生命的韌性，或者說，我希望如此。”

庫辛站直了身子，最後甩了一下鞭子上的血，有幾滴冷掉的濺到了伊塔的腳邊。

“既然你認為不是，那就不是吧，”他說，“我知道這裡是沒法改變的，這是我們的本質。”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頭一次，伊塔覺得他總算說了點有道理的話。

“……行了，今天的巡邏結束，”庫辛的興緻很快就消失了，他卷起鞭子，轉身離去，“但願你的生命力和你表現出來的骨氣一樣強，C3045。”

……

而今天，庫辛例行問候完伊塔“今天覺得怎麼樣？”之後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一邊用手指敲着鞭子，一邊盯着她。

他的虹膜是綠色的，淺綠色，邊緣有一圈環形的棕色。伊塔一直覺得淺色的虹膜會顯得人有種不安的神經質，和庫辛對視時這種感覺格外明顯，但她很快就否定了這種偏見，同樣是淺色，她從沒在西索那裡見到過類似的眼神。

庫辛似乎在神遊，過了一會兒才說：“上一批貨的最終品裡死了一個，昨天晚上，”他的聲音很輕，“四長老很不高興，但這有什麼辦法呢？我早就說過，隻從弱小的牲畜裡挑選，根本不可能養出‘以撒’。”

伊塔的呼吸停了一瞬。

庫辛開始踱步，腳上的靴子發出煩躁的響聲。

終于，庫辛說：“……隻能你去了，C3045。”他移開目光，眉眼在走廊冰冷的白色燈光下居然似有似無地傷感起來：“其實我也不想這麼做，畢竟你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我以為最起碼還能再養你三個月，你還沒開始接受鍛煉呢，看看你的胳膊，軟得沒一點力氣，這樣根本活不了多久……”

這兩條軟得沒一點力氣的胳膊已經是她鍛煉了兩個月的成果了，尊重一下在體術方面沒什麼天賦的普通人好嗎？

“……軟弱的軀殼怎麼能承載偉大的‘黑靈’呢？”庫辛喃喃自語，“根本就是亵渎，畢竟你終究會成為它的一部分，如果你的生命本身沒什麼價值，它也隻會被你污染罷了。”

伊塔擡頭瞥了他一眼。

幸虧她沒相信他剛才假惺惺的傷感，果然，這群人渣是沒有同理心的。

伊塔并不為此生氣，相反，她隐約松了口氣。

太好了，這樣一來自己就可以毫無負擔地殺掉他了。

而且現在一切進展都很順利，這正是她和母蜂計劃的一部分，被挑選入“最終品”之後她應該可以見到傳說中的四長老。根據母蜂的情報，他是殘餘的長老團勢力中最有話語權的一個，和十老頭仍有聯系，并因此獲得了大量軍火秘密囤積在四區，暗地裡掌控着整個組織的行動。

也是她複仇計劃中最重要的角色。

巡邏完成後，庫辛很快離開了。

他的腳步聲剛剛消失在長廊的盡頭，伊塔對面牢房中的女孩就從角落撲了過來，差點撞到了尖刺遍布的鐵門上：“——薇爾萊特！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要把你送去哪？”

女孩的頭發是漂亮的銀白色，隻是現在沾了灰塵，有些髒兮兮的。她不敢把臉壓到門框邊，隻有眼睛從縫隙中露了出來，那是一雙蜜橘色的眸子，瞳孔因為驚慌而顫抖着。

這個女孩是和伊塔同一批進來的五個之一，有幽閉恐懼症的那個女孩，名字叫米娅。她在剛來的前三天處于一種應激似的狀态，不說話也不吃飯，動不動就縮起脊背異常急促地喘氣。好在她還有求生欲，在庫辛巡邏的時候她總能一點一點地從床上爬行下來，靠着牆把身體站直。伊塔有些擔心她會活生生把自己吓死，三天裡一直和她講話，才逐漸把米娅的精神安撫了下來。

但這也導緻她有些過度依賴伊塔。

就像現在，米娅的呼吸又開始變得急促，她蜷起身子喘了幾下，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伊塔也來不及解釋，隻能先幫助她：“深呼吸！”她盡力安撫着米娅，“聽我的話，深呼吸，一下、兩下、三下……對，就是這樣，别喘得太快。”

在米娅穩定了一些之後，伊塔揉了揉額頭，靠着門邊的白牆坐了下來。

“别擔心，”伊塔說，“庫辛應該是想把我送去另一個地方，但我會沒事的，相信我。”

米娅隻發出一聲虛弱的喉音，有點像不成型的哭泣。

鐵門的尖刺密布，扭曲纏繞着，遠看宛如一片黑色的荊棘森林。伊塔的目光穿過縫隙沿着長廊看向更遠的盡頭，她的思緒有點飄遠，“被囚禁”這件事總讓她回憶起斯德納爾聖學院，想起她也曾經掙紮挽救過的另一片地獄。

“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活下來，”她的聲線也跟着變得很輕，“這不會很難的，隻要你聽從庫辛的話，每天都堅強地爬起來，你就可以等到我回來。而且你也不需要堅持很久，20天，最多20天，我就會完好無損地回來救你們出去——怎麼樣？是不是不算難？”

許久，怯生生的聲音才從對面傳來：

“20天？”

“20天。”

伊塔肯定地承諾。

米娅終于安靜了下來。伊塔聽到她的衣服在地面上拖行的聲音，她也挪動了身子，挪到了對面的牆邊——這個位置恰好是伊塔一擡頭就能看到她，她也能看到伊塔的角度。伊塔覺得米娅有點像患了分離焦慮症的小狗，總要确保自己在她的視線範圍以内。但這從不是她的問題，是這個恐怖的環境逼迫她至此。

這麼一想，伊塔又有點不太放心了。

“……好吧，”她吐出口氣，“這個東西你拿好，米娅。”

直起身子，伊塔從大腿上撕下了一塊“皮膚”——這其實是母蜂留下來的可以拟态成皮膚的通信工具，和西索的“輕薄的假相”有點類似，不知道是蜂巢裡哪個成員的念能力——說起來伊塔總覺得母蜂把操作系能力發展成這樣簡直是玩火，她身邊的操作系都是抑制對方的念隻操控對方的身體，比如伊爾迷·揍敵客的針人，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不僅試圖保存對方的人格，還能将對方的念能力都化為己用……這樣不會帶來反噬麼？她在和被操控着的W小哥和瓦拉拉對戰的時候就察覺出了一絲不對勁，長此以往，母蜂還能分辨“自己”和“他人”嗎？這真的不會出大問題嗎？

想不通，實在想不通，伊塔決定停止思考。

皮膚脫離了她的大腿，變成了一張薄薄的卡片，上面畫着蜂巢的圖案。

伊塔動了動手指，影從地面的陰暗處湧出，細長如蛇，它銜起卡片瞬間滑到了對面的牢房裡。米娅看到影的時候顯然緊張了起來，呼吸也加快了，但因為伊塔的囑托所以努力沒有尖叫：“……這個、這個是你嗎？薇爾萊特？”

“是我。”伊塔說。

她操控影讓它朝着米娅點頭，小黑蛇叼着卡片一上一下地點着腦袋，看起來有種不太聰明的可愛感。米娅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安靜下來，呆呆地看了影一會兒，忽然伸出手去觸摸它——影沒有動，哪怕被女孩的手指摸得左右搖晃，還是很堅強地叼着卡片。

仿佛舊日重現。

那一瞬間，伊塔似乎看到了在船上的自己。她趴在床上戳一戳小蛇似的影，故意把它翻倒，再看它自己爬起來，玩得不亦樂乎。以撒坐在床的另一側看書，讀着讀着，擡起頭注視着她，不一會兒就主動貼過來撒嬌。輪船在遠離人煙的海面上随着波浪飄飄蕩蕩，世界變成了一個搖籃。

伊塔從回憶中脫離。

“……這張卡片的使用方法很簡單，”她的聲音變低了，“隻需要用手指在卡片上描畫字，我就能看到。”

說着，伊塔主動撕下新的一張卡片寫起了字：【你好，米娅。】

米娅在對面牢房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伊塔的卡片上也浮現出了字體：【你好，薇爾萊特。】

“對，”伊塔誇誇她，“就是這樣。”

其實母蜂說過他隻有五張可以拟态的卡片，不能浪費，但伊塔覺得給米娅一點都不算浪費，畢竟救下這群女孩是母蜂一開始的願望，她這也是遵從了它的初衷。

伊塔重新把卡片貼回了大腿上：“如果有陌生人入侵，或者庫辛忽然讓你們離開這裡去别的地方，你就告訴我。”

“好。”米娅回應。

……

第十二天的中午，三個念人偶推開了伊塔的鐵門，把她拖出了囚室。

伊塔并不反抗。

她的胳膊被兩個念人偶架着，雙腳離地，說實話挺省力的。于是伊塔一邊順從地被架離C-3區，一邊觀察着沿路的設施。

關于庫辛的“農場”，她産生了不少猜想，目前最确定的一個就是這個農場應該是個念空間。不論是囚室、沐浴間、分裝室、焚化爐還是垃圾處理廠，都是他用念制作出來的。這些念人偶應該也是念空間的衍生物，并且不具備戰鬥能力，雖然它們可以應用槍支，身體素質和成年男人差不多，但是在念能力者面前不堪一擊。

念人偶的數量也有上限，伊塔不确定具體的數目，但估計在15-20個左右。因為每次“貨物”被送來都是五人一組，最多三組，這說明對于庫辛而言，比較遊刃有餘的處理上限是15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