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天使是神聖的,他們也經常會犯原始性的錯誤。
晚風拍打着屋檐,是這個季節對艾倫最初的問候,以往的艾倫都是在樹木的呼吸、房屋的庇護、布料的包裹中進入夢鄉,可今天熟悉的一切都失了作用,失眠找上了艾倫。當她快要睡着,異樣的觸感經由手指傳遞給心髒和大腦,好像詹姆斯來到她身邊,輕柔的握住她的手,于是她睜開眼,卻隻看到自己不停摩挲的指尖。幾次三番,艾倫再忍受不了這種折磨,她選擇鑽進母親的被窩。
“怎麼了,我的小天使?”瑪利亞被艾倫的動作吵醒,黑暗中她揉揉眼睛,借助微弱的月光勉強辨認女兒的身形。
“我睡不着。”艾倫不敢直視母親的眼睛,所以背對着她。艾倫異常的驚懼,于是把四肢都緊緊地收縮于胸口,按照嬰兒在子宮中的模樣規劃自己的身形,以期能夠回到母親的腹中來躲避世俗的一切煩擾和苦痛。“我有點不舒服。”難以描繪悲傷,艾倫這樣概括自己的情況。
“有誰讓你煩心嗎?”瑪利亞感應到艾倫的不适,可她沒有能力、也沒有辦法按照艾倫的心願給她想要的庇護,瑪利亞隻好哄嬰兒般安撫着、輕輕拍打。
“我不知道。”艾倫小聲嘟囔着,回答是與不是好像都不對。
瑪利亞拍打的節奏緩慢下來,不再像一隻哄人入睡的歌謠,而是一首冗長的、未寫完的詩。年輕騎士的臉龐在瑪利亞腦海中浮現。在她拎着要做的雜物回家的途中,年輕的騎士攔住了她。
“夫人,”加維爾這樣講道:“您的籃子看起來有些重,需要我幫忙嗎?”
“多謝您的好意,還是不必了。”瑪利亞回複道。
冷淡的拒絕沒有阻退加維爾熱切的心,他固執的跟随,仿佛籃子中有什麼稀世珍寶,待到目的地後,可以讓他分一杯羹。再三推辭不過,籃子到了加維爾手中。
加維爾随意聊着鎮上的風景,語氣中盡是幼稚的讨好和恭維,在他的描述裡,沒有破爛的房屋、随處可見穢物的街道、彌散着煙霧的空氣,隻有參天蔽日的巨樹,還有不知何時生長的野花。所幸這樣的對話沒有持續很久,因為不過三兩句,男孩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了:“您一定是艾倫的母親,夫人。您與艾倫很相像——我是說,您與她有着一樣的美麗。”
瑪利亞停下腳步。“是的。”她這樣回答:“請把我的籃子還給我吧。”
騎士呼吸急促,神色慌亂。“請原諒我的魯莽,夫人,我沒有任何惡意。我是加維爾,被利林醫生和艾倫幫助的衆多士兵中的一員,我所做的一切隻是想要表達自己的感謝……”
如果加維爾的臉沒有那麼漲紅,或許他說的話還有幾分可信。執著的将瑪利亞送回家,又賴着讨要了一碗苦澀的茶水,最後還想要幫忙砍劈些木柴——瑪利亞在這之前把他攆走了。
“加維爾?”想到這,瑪利亞向女兒問出這個名字。
“什麼?”艾倫有些怔愣,她不明白為什麼母親會說出這個名字。
“他有點喜歡你,不是嗎?”
加維爾,艾倫在心裡默念這個名字。艾倫為他包紮過傷口,僅此而已,幾次端正的行禮和招呼算不上什麼。加維爾似乎從小就沒受過什麼拒絕,也不缺少女人圍繞身邊,隻有這樣才能解釋,他把艾倫的躲避和拒絕也當做男女感情中的一種,他奮力追随,而不是靜默又不失禮貌的退場——他總愛看着艾倫,那種熾熱的眼神叫人逃不開,艾倫有時也會掉入圈套回望過去;一旦艾倫擡頭,燦爛熱情的笑容和問候就像摻雜着雨水的風朝她襲來,是怎樣都躲不開的;縱使保持得當的距離,加維爾也像太陽,不由分說地把周遭一切浸染上他的溫度,尤其是艾倫,這讓她似在火上行走。加維爾應該是喜歡自己的,艾倫想,騎士從不想掩蓋自己的感情,因此與自己相伴行走的姑娘總會打趣她。
“一定是莉娅她們跟你亂講的,”艾倫說:“但不是這樣的,母親,我們對彼此除了名字一無所知。”
“那麼是我認識的人嗎?”瑪利亞這樣問,但心中早已替艾倫否定了,她清楚,艾倫還不曾接受任何一個男孩的示好。瑪利亞已适應在黑暗中視物,她心疼的摟住艾倫,不知要如何照拂才好,隻能為珍貴的女兒整理碎小的頭發。
艾倫猶疑躊躇,瑪利亞感受到她的小腦袋在自己懷中點點又搖搖,最終聽到艾倫模棱兩可的回答:“你可能聽說過他。”
瑪利亞的面色變得嚴肅,良久的無言讓艾倫心慌。
“母親。”艾倫打破蜷縮的姿勢,她轉身面向瑪利亞。棕色的長發因艾倫的轉動纏繞住脖子,好似未被剪短的臍帶;她的臉上水珠盈盈,像淚又像汗,更像未被洗滌的羊水——艾倫就這樣降生了,瑪利亞想,從來都是如此,讓自己無措。艾倫碧藍色、圓滾滾的眼睛看着瑪利亞,滿是對愛的好奇、渴求,還有疑惑,她在等一個答案。
“睡吧,我的孩子。”瑪利亞又能如何回答她呢?吻吻艾倫的額頭,瑪利亞像是在安慰艾倫,又像是在安慰自己的說:“都會過去的。”
母親懷抱中的艾倫沉沉睡去,瑪利亞則一夜沒能合眼。一根針戳破她的骨肉,瑪利亞感覺自己不受控制的洩氣,腹部時不時用痙攣性的疼痛刺激大腦,鼻腔和喉頭被設置了關卡,叫她無法呼吸喘氣,悲怆和空虛聚集在胸口讓她脹痛難忍——瑪利亞不得不把這一切看作指引,縱使渾身無力,她仍要守護自己的孩子。天剛蒙蒙亮,瑪利亞就去往利林醫生的診療室。在艾倫醒之前,瑪利亞已經返回,且準備好了早餐。
“母親,”艾倫揉揉惺忪的眼:“您出去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