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one.
That year in Chinatown.
時至今日我無法說清楚第一次婚禮時心正曆經的那種感覺,或許和我第一次參加葬禮時的感覺相差無幾,痛苦,悲哀,混亂,絕望。愛真叫人難堪,不知道該給誰的愛更甚。
婚禮那天我忙的暈頭轉向,多日以來的節食和當天沒吃到的蛋糕使我在新婚夜痛哭流涕。我想就是在那時,約瑟夫察覺到了我的精神疾病,以至于我們離婚争奪蕾妮——我們唯一的女兒——的撫養權時,他有了肆無忌憚的攻擊诋毀我的把柄。
“…她的父親是幫派分子,出獄後被人槍殺;十六歲的時候,她就和副頭目搞在一起;她濫用藥物,對奧施康定上瘾,除此之外還要服用大量心理醫生開具的精神類藥品…”
發現我流淚,約瑟夫收了聲,回複到那般好丈夫的伊頓公學式的紳士形象。
“對不起。”他再三向我道歉,我對他的心卻如婚姻一樣破裂。
那年我二十三歲。
我大膽猜測,婚禮那天約瑟夫應該有和我同樣的感覺。多年之後,在我們離婚很久之後,某天在咖啡館吃早餐時我問他。
約瑟夫把松餅放到我的餐盤,隻誇贊我的新婚紗很漂亮。
他還紅着眼圈,前一夜我們罕見的都哭了。這種事在我們長達三年的婚姻中從沒發生過,隻在訂婚前有一兩次。
他對我說:“賽琳娜,我永遠愛你。”
愛,我們又繞回這個難纏的話題。
我難以回答他,從前現在之後;我難以同他再走一段路。
拿起外套,我對約瑟夫說:“克拉克要來接我了。”
在約瑟夫同我打賭我與克拉克的婚姻不會超過一年時,黑色賓利正停在街對面等我。
賓利與野馬也相差太大了,我想,可它使我想起當年在唐人街,我在一棵橘子樹下。麥克的車會從我面前開過。
搖下車窗,麥克給我幾張鈔票,向我問好;我就把手工制作的平安扣遞給他。
我說:“祝你好運,先生。”像我每天早晨祝福父親一樣。
當時我十六歲;之後我有無數的情人,而麥克是我無法忽略的那一個。
那時候他就三十八歲了,喪偶,有兩個兒子,詹姆五歲,克裡兩歲——我在麥克為克裡預備的房間住過一陣子。我在長島别墅時克裡還和保姆睡在一起,我因此得以鸠占鵲巢。也不算很久,我和麥克僅剩的羞恥心讓我們無法在一個小孩子的房間裡過夜。
但那個房間仍留下我的氣息,克裡幾乎一眼認出了我。他高大的身影奔向我時竟小成一個孩子。他确實是個孩子,現在依舊。
他父親對我不住,我對他不住,總歸是麥克的錯。
我想,再過幾年,如果我還能再活幾年,我能有機會看到克裡成為像克拉克一樣的大人。這不能怪我,誰讓我先遇到的是克裡;倘若我先遇見克拉克,我也一定會說:“多可惜我沒早點碰上你,我想見見你的孩子氣。”雖然我并不喜歡。
意料之中的,我和克拉克的婚姻短暫;為了赢得賭局,我拖沓,直到時間超出三百六十五天。
約見裡安商量與羅恩的離婚事宜時他給我帶了小時候最喜歡的巧克力糖。
我自嘲:“陪在我身邊最長久的人是你呀。”
裡安回答我:“隻要你未來的丈夫還是有錢人,我會一直做你的律師。”
我問他:“是因為當年的我把身體交付給當年心愛的人,所以招緻了十六年的災禍嗎?”
空氣中有茉莉的香氣,我又問裡安:“巧克力糖是什麼味道?”
裡安說:“甜牛奶和焦糖。”
我的思緒卻走不出唐人街了。
那點兒金和那點兒紅,連同牆柱上灰灰的土黃,沒降落到我身上。所有人見了我,卻感歎我黑白的單調;我想,正是這與周遭擁擠盲目的繁榮興旺相去甚遠的冷漠使我有了普通人難以親近的吸引。
我自生下來就老了,就有了十五歲到二十歲的容貌。和眉毛頭發一般墨黑的瞳仁,是賜我生命的厲鬼交送給我的,在我三十六歲的如今,還是當初的、可憎的、血脈的、難逃脫的樣貌。滑稽的,我又不曾老。
我羨慕裡安的藍眼睛,實際上是羨慕他眼睛背後的人種和家庭。一個混血兒是一個弗蘭肯斯坦;如他們厭惡和亟待抛棄我一樣,我恨我的維克多。試問,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才會在未經孩子的允許的情況下就讓她誕生在一種從古至今彌漫着悲情的夫妻生活中?正是這個世界。
原來那麼年輕的時候,我就學會了從旁人那裡竊奪愛。而裡安是我第一個受害者。
當下我不能問出口的事,原先也沒能,于是我始終不清楚裡安對我的情感。簡單猜測一下,無非是羞恥與羁絆。
他那樣看着我,在四下無人時才有膽量牽我的手,與他的朋友們一同辱罵我的父親是馬菲。我則耐心的糾正他,在吻他之後,“我的父親不是意大利人,而我們在紐約,通常人們叫他幫派份子。”
見他露出那種窘迫而痛苦的表情是那些如我面孔般暗淡無光日子裡最大的快樂。裡安用幾塊糖果哄我開心,從那時我知道我有讓男人付出的本領。
假如我是個純種人,是個成長在真正幸福快樂家庭裡的單純人,這種本領能不能發揮出更大更多的效力?一切都無從得知了。我永遠踏不進裡安檢察官的家門。但我也永遠不會讀法律相關的書籍——這是我做出的唯一的、小小的、對任何人都無害的報複。
後來某次歡愛後——應該是我結束第一段婚姻的前後,裡安告訴我他和麥克見了面。
他使胳膊墊在我的頭下,又虛虛的彎起來,防止我溜走似的。
裡安說他不贊同麥克對我的形容,他說,我像倫敦——他念大學的地方——霧蒙蒙的倫敦,下着小雨的倫敦,是在西方古典畫布上畫出的博物館中的東方水墨。
我問他,“麥克怎樣講我?”
這問題使他難受了一陣,他錯過了那個時間的我。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唐人街的一棵橘子樹下,她比暴雨後的巴黎更清澈美麗。我讓司機停下車,然後走到她的小攤前。
我問她:‘你的手工藝品是什麼價錢?’
她說:‘對你免費,先生。’
随即她解釋道:‘我認識你,先生,我的父親為你工作。有一次他摔斷了腿,你來到我的家裡,給了母親一個奶油色的信封。我們家一個月的食物,包括我的衣服…’
說到衣服的時候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包括我的衣服,都出自那個信封。所以這些東西都對你免費。’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莉莉。’她回答我,‘我的名字是莉莉。’
一開始我真的以為那是她的名字,于是每當我路過那棵橘子樹,我總會說:‘今天怎麼樣,莉莉?’
她卻也不戳破,笑着說:‘還不錯,先生。’
我堅持付錢,她就把小小的平安扣從車窗遞給我。
直到我們第一次發生關系,那年她十六歲,而我已經三十八歲了,她在解開扣子之前告訴我,那天她太緊張了,兩次說名字的時候都在結巴,其實她在告訴我她的姓氏,李,而她的名字是賽琳娜,賽琳娜·李。”
啊!我這才回憶起與麥克的相遇。那間破舊的小公寓裡,我透過牆上的蛀洞,從我和哥哥共同的卧室中向那個被父母稱之為客廳的空間望去。與一旁的亞瑟相比,麥克有點矮,事實上他本來就不高,但我沒經思索就斷定他是“老闆”。氛圍和氣場,如那件私人訂制的西裝合身的穿在他身上。我膝蓋發麻。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能再老一點?或是讓我再晚生幾年?沒準我有機會成為他的女兒。我一生都在渴望一個成熟的、穩重的、有成為父親的完全準備的父親。上帝愚弄我,所有已在現在未來将在的所有神明愚弄我,給我一雙幼稚到無恥的雙親。更可恥的,我愛他們,我死前竟然割舍不了他們。
好在他們先我一步死了,真是莫大的恩賞,此後我全可以做一切我想做的事。
所以我說,舉辦婚禮和參加葬禮時我的感覺相差無幾。
是麥克幫忙操辦的葬禮。
亞瑟問我:“你們民族的安葬傳統是什麼?”
想到他們要把一個白種人和一個黃種人永永遠遠的封鎖到一起,無論是土葬還是火葬,我強忍着沒笑出聲。在亞瑟看來那是一種掩面的悲傷。我知道的,後來我同他說,後來他同我說。
至于我的哥哥,李,他用我換得了一個幫派中的擔保,兩年“實習”後頂替了原先父親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