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見過蕾妮一次,這足夠讓我後悔的了。我在他做小狗氣球的時候把蕾妮從他身邊抱走。
他說:“别這麼小氣,媽媽。”
蕾妮問我:“他為什麼也叫你媽媽?我應該叫他哥哥嗎?”
我說:“不。”我說:“離我女兒遠一點。”
他說:“那我隻能離你近一點了,媽媽。我猜你不想讓羅恩知道你昨晚在哪裡過夜。”
我嗤笑他:“你爸爸比你聰明許多。”
他說:“看起來我比他天真,我以為他僅能容忍我的胡作非為。”
羅恩不是每晚都在家。某天淩晨他把我擾醒,我打開床頭燈,才發現他臉上有傷。
他讓我摸還在流血的傷口。他說:“看看這個,小鴿子,我将有個和你一樣的疤了。”
從巫道博物館出來,我去了艾爾的旅館。
他看了眼手表,他說:“我晚上九點的飛機。”
我看了眼他手指骨節,我想,在毆打犯人時領帶沒有保護好它。我舔開那些結了薄痂的傷口,我說:“我要一直這樣做,做到晚上九點。”
他撫摸我的頭發,撫摸我的脖子和肩頭。
他問我:“為什麼你害怕?”
為什麼我害怕?我害怕蛇,鳄魚,烏龜;我害怕死亡與複生。
我害怕遊戲中存在我掌控不了的規則。
我害怕去醫院時獨自乘坐列車。
我害怕别人的目光和撫愛落在我身上;我害怕目光和撫愛離開。
我害怕我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我害怕他用分析嫌疑人的那套方法分析我:女性,混血,三十四歲,有嚴重的精神障礙…但既然他問出這個問題,就證明他讀不透我的犯罪動機。所有的醫療器械、心理咨詢師都沒辦法理解,隻有當漢尼拔劃開我的顱骨品嘗我的大腦時,這個世界上才會真正有人明白我經曆了一場多麼殘忍的病變。
我什麼也沒回答,我隻讓他把婚戒摘下,我隻讓他用神父注視信徒的眼神注視我。
我說:“如果沒人救我,你應當救我。”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和他去華盛頓,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他,于是我把瑣事都講給他聽。
“…約瑟夫和我說蕾妮談戀愛了,我第一反應是問她交往了一個同齡男孩子嗎?諾曼說我誰都不愛,我隻愛自己的女兒;那也不是真正的愛,我把渴求的愛轉移到對她的付出上。他去年才成年,現在已經比祖宅的老冰箱還高了,每次拿啤酒時他都要彎下腰。我沒見過克拉克的孩子們,我也有十多年沒見過詹姆了。男孩總是小一點才可愛,稍微大一點都不行,對我來說簡直是飓風。一次我出于經常性冷言冷語的愧疚向諾曼道歉,我擔心我傷害到他。我說:‘我很抱歉今天早上的那些話。它們不是真的,它們也不是我本意。’你知道他怎麼回答我嗎?他說:‘我的心都碎了,媽媽。快哄哄我吧,像你在電話裡哄蕾妮一樣:你是我的小天使,沒有誰比你美麗。’我強忍着才沒把杯子摔到他臉上。”
我問艾爾:“你有孩子嗎?”
他說:“我家有兩場飓風,而且他們同時到達。”
我說:“其實他也很可憐,對吧?他很小的時候就沒了媽媽。”
我沒從艾爾的眼睛裡聽到他的話。已經八點了。
母性是個僞命題。
我母親不是常規意義上的、文學或影視塑造出來的、典型的女性形象,雖然我是。她待人熱情,但我知道她骨子裡冷漠。當我裝扮成一隻嘶吼的野獸,她就端起獵槍。母愛來自激素,她是現代科學的最佳佐證。
因為我美麗,她才會贊揚我美麗,倘若有别人比我美麗,她不會多看我一眼;因為我拼寫對單詞,她才會表揚我聰明,倘若有人拼寫對更多的單詞,她不會把糖果給我。對于一個孩子來說,要求成為她母親的那位女性保持理性和思辨真是最狠毒不過的懲戒。如果女性在全世界範圍内是一個受壓迫、受歧視的等級,那麼女性的女兒所在的等級更低;如果一個女性對她的女兒說自己是獨立的個體,離婚後母親還是母親、父親還是父親,那麼她幹脆别承領這個與她不相配的名号。她可以說自己是老師,她可以說自己是朋友,但絕對不是母親。她絕對不是我的母親。我一生可以有數不盡的老師,也可以有無窮舉的朋友,但我有且隻有一個母親,我需要的也正是一個母親。沒有人能代替。我從沒有過母親;我成為了母親。
隐隐想通這一點時,我給約瑟夫打了電話。我說:“給蕾妮找個媽媽,越快越好。”
他問我:“為什麼不能是你?”
我以人體能實現的速度挂了電話。
并不是說,我不怨怪父親。男性通常幼稚,有時那份幼稚會伴随他們一生。更可怕的是他們以為自己承擔起了作為家長的責任,然後他們缺席。為什麼不幹脆缺席我的生命?我可以開始幻想了,而不是面對一個真實的他。我曾在半夜盯着母親的照片哭着喊她的名字,因為她不在我身邊;但我從沒對父親做過這種事。我适應了童年沒有他的陪伴,我适應了舊鈔票,我适應他唯一一次參加我的家長會時忘記了我的名字——那時我叫海倫;我再沒使用過那個名字。
我慶幸他們在“變得愛我”之前死去。至少我不用為此内疚,我無需多添沒必要的心理負擔。
諾曼在樓下等我。他說:“媽媽。”
我捂住嘴巴,拇指指腹和食指的下半截捏緊鼻子。我流淚,我窒息,我希望我當場死去。
他說:“對不起,我再不會這樣叫你。我也不會說出去,我們回家吧。”
女性通常綁架剛出生的嬰兒,男性則綁架兒童。我牽諾曼的手,我把他帶到剛剛的房間,我希望我能哺乳他。
我對他說:“我最初得到的東西都有代價,因此我隻能給你包裝了條形碼的愛。她是你的妹妹,你要保護好她。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孩子能健康的長大,我希望是她。那些幸福與喜樂,那些上帝虧欠的幸福與喜樂,你要想辦法送給她,作為聖誕禮物吧,幫我送給她。”
他說:“我會的。”他說:“我可以帶你去華盛頓。”
諾曼的肩胛骨下方有一處傷疤。我的情人大多都有傷疤。雷蒙幾乎每天都得幾道新的。我小心翼翼地繞過他們,即使雷蒙說他已經不痛了;我又撫摸它們。我自小有撫摸東西的習慣,先前我摸唇珠,後來中指起了繭子,我改摸繭子。我撫摸那些醫用縫合線留下的痕迹。我說:“我熟悉它們。我在針頭和生理鹽水的照料下長大。”
眼淚也是一種鹽水。為了使我活下去,他把酒精和碘伏丢出門外。他的手掏出愛和血肉。
雷蒙做到了,僅僅是想起這個名字,甚至思維還沒滑過他的臉龐,我就已經熱淚盈眶。
丘吉爾說:“毋庸置疑,正因家庭的存在,人類社會最傑出的美德才得以創造、加強及傳承。”
他也患有雙相情感障礙。
我說:“别把我留在巴黎地下墓穴,呆在這裡和呆在城市一樣難耐。”
我們都是人群中的人。
我把雷蒙的項鍊交給女巫。我問狹窄小巷裡的流浪漢:“我的雷蒙怎麼樣了?”
男人廣泛性的沉默,我渴望女人給我答案。
我說:“不。我要去路易斯安那州,我要去新奧爾良。”
裡安問我:“你為什麼在威尼斯?”
我說:“我和克拉克離婚了,你能來接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