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four.
我走了,最終沒有人能聽到這個故事的全部。我的确隐瞞一些事,一些我認為我最好不要告訴喬的事。但我總要說出來,哪怕是說給我自己。
我哭了,在我展示項鍊的那天。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哭,我沒有任何感覺,我沒有害怕,我沒有羞恥,我沒有痛苦,但我哭了,我的眼淚流出來。他讓我停下,我做不到,我拼命擦掉臉頰上的眼淚,新的卻又落下了。這樣的眼淚還有很多,在我成為他的情人之後。常常是,他帶我出去,在人前評論我。那不是些讓人一聽就懂的玩笑,人們思考,然後挑眉,互相交換眼神,心領神會。而我要坐在那裡,接受他們的打量,一個笑容陪伴在我臉上。我沒有任何感覺,隐隐有些不自在,或許。但我回到家後總會沖進浴室,反鎖住門,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聽他在門外問,你是有什麼毛病?
我是有什麼毛病?我就是不能停止哭泣。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哭,我就是想要哭。一開始我能很快忍住,我打開浴室門,再向他道歉,可後來我久久不能從浴室裡出去。他踹開浴室門。他拽着我的頭發把我從浴室裡拖出來。他用拳頭和皮帶打我。
他是個混亂的瘋狂的混蛋,他說的話沒有邏輯。我愛你,髒話,我的寶貝,髒話,髒話,我真的很愛你,髒話,你是我的,髒話,現在你是我的了,髒話,髒話。他的愛是這樣來的。他随意地愛我,他随意地打罵我。
怎麼會有他這種人存在于世界上呢?所有靠近他的都會受到傷害。那些僅憑自我而不能消解的傷害,他太聰明了,他給它們包上糖衣,他佯裝親切無害。他制造甜蜜。我對他甜蜜的傷害着迷。這才是令我羞愧難當的事,我對他甜蜜的傷害着迷。他的行為是止痛藥,他的目的是使我上瘾。而我是個天生受虐狂嗎?如果他覺得我是,那麼我就是,他是我們之間更具有話語權的那一個。
我們的孩子是他帶來的。我們的孩子是他摧毀的。我珍惜那個孩子,如果你要說總是弱小的人珍惜脆弱的事物,那是吧,我珍惜那個孩子。他一點也不愛那個孩子,他利用那個小生命來對付我。我漸漸明白他為什麼不愛那個孩子,如果孩子降生,我又成為祖母,而他又成為祖父,他會接納我們之間所産生的一切。但他需要那個孩子,沒有孩子,他就沒有辦法在一些方面攻擊我,歡樂和喜悅很快逝去,唯有痛苦長存,孩子是他捅入我身體的一根長針,雖然孩子走掉時長針離開了,但我的子宮還是會在雨天作痛。而他正是操縱雨天的那個人。
竟要我一樁一件講出來嗎?那些如同白日的夜晚,所有燈光大開,那些如同夜晚的白日,一片片窗簾緊閉,我在此受苦。當時我要說我在索求愛,如今想來全是白費力氣。他毆打我,沒有任何原因,他羞辱我,用我從沒聽過的表達。他又來親吻我,他又來擁抱我,他拽着我的頭發把我按進蓄滿水的浴缸,他在那浴缸裡和我共浴。他怎麼也不肯停。他讓我錯亂,他讓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反複無常,他是一頭野獸。
而我孤立無援。我問過其他一些女孩,問她們有沒有想過離開他。她們笑了,但笑之後她們以一種嚴肅的語氣告訴我,别天真了,他是一道陰影,隻要你出現在陽光下他必然跟随你,在你的左邊,在你的右邊,在你的前面,在你的後面,在他身邊你是安全的,一旦你離開他,好吧,我們都不知道離開他會發生什麼事,而這個是我們都知道,聽他的話,依附于他,他會給你一份保障,一份生存的保障,相信我,你需要的正是這個。
我需要的正是這個,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要一間溫暖舒适的小房子,我想要一部不用太好但能發動起來的能載我去城裡的車子,我想要自己種點東西,番茄之類的。我想要唱歌,這是我最紙醉金迷的夢想,而我想要的一切都可以通過這個夢想得到。但我不能唱歌了,因為我冒犯了他。我忘記是誰告訴我的,可能是我自己發現,他在一個小姑娘身上覺得難堪了,他對我憤怒。因為我在大庭廣衆之下唱了那首歌。
這是你的土地
這是我的土地
從加利福尼亞的河畔,哦,到斯坦頓島
哦,直到莫德斯托,喬治亞
哦,别忘了費城,
哦,我們向下搬到密西西比河
哦,休斯敦,德克薩斯州,啊,洛杉矶
是的,你知道,這是你的土地
這是我的土地
這是你的土地
你必須相信,這是我的土地
哦,這土地是屬于我們的土地
他對我恐懼。
如果我能忘記紐約,如果我能忘記唱歌,或許我能過得不錯,甚至我能成為一個成功的人,但我忘記還有如此選項,但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他,從我聽到他的名字開始,到他死亡才能結束。你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無恥混蛋?我也會問自己。他的夏日炎熱,他的冬日寒冷,他不過是一個男人,像其他男人一樣,他有什麼好愛的呢?他在夏天給我冰塊,他在冬天給我壁爐。
我愛他,無論他有沒有愛過我。他應該沒有愛過我。他肯定沒有愛過我。就像詹姆斯,就像喬。我孑然一身,沒有人愛過我。他們來到我身邊,享受我,消耗我,娛樂我,然後拂袖而去,沒有一聲再見。你看,并非是我沒說再見,是他們不允許我。
他肯定沒有愛過我,這很難接受,但接受也就接受了,如此我不必像個強迫症患者一遍遍檢驗他對我的那些似乎愛的舉動。如此我不必銘記舞蹈和擁吻,如此我不必銘記親密關系是一種藝術,如此我不必銘記我們真的快樂過。我們真的快樂過。他走上樓,他敲敲門,我打開門,我見到或許是我一天當中見到的唯一一個活人。他帶着酒,奶酪,面包,肉排,新鮮的水果,他做東西給我吃。他會在切菜時擡頭看我,那眼神既有憐愛,又想把我煮進鍋裡。我在已經看了整天的報紙中看他。他說他近在眼前,他說我可以觸碰到他。那都是該死的愛啊,我手邊是酒杯和止痛藥,他把餐盤端上餐桌,我感謝。我說,我愛你,不知道是出于什麼原因,我隻是說了出來。我說,我想念你,從我醒來的那一秒,而我喜歡清醒多過喜歡睡覺。他說他今晚或許可以留下來陪着我,我們還可以去電影院看看電影,之類的。我有點想哭,然後電話鈴聲響起了。我拔斷電話線。
那都是痛苦的愛啊,托尼,那都是我對你痛苦的愛。你不愛我所以你感受不到,你像花藝師擺弄插花一樣擺弄我的生命。我是你共同寫在報紙上的填字遊戲,不過你的生命已注定了,我的答案還要等到下期揭曉。有天我們出現在垃圾桶,我和你,我想讓你知道,那是我和你。
這幾天我睡不好,偶爾睡着,也常常做夢。我夢見他給我打電話,我接了,他什麼都沒說,但我知道那是他。我枕着他的呼吸聲睡着了,夢裡出現許多聲音,他們大罵我:騙子,小偷。
騙子,小偷。
我的确說了謊,關于我為什麼離開托尼。
我們去餐廳吃東西。那是一間不常去的餐廳,那些裝飾,那些菜式,那些走來走去的人,都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屬于我而不屬于他的世界。但我屬于他了。隻有他對我生氣的時候我們才會去那間餐廳,我穿着很緊身的裙子一樣的衣服,黑色的長發盤起。那感覺很奇怪,明明他什麼都沒有做,他隻是坐在我對面,我卻很焦慮,我會整晚抖個不停,我想盡快把東西吃完,我想早點離開。他在折磨我,他知道如何折磨我。有次我又莫名使他生氣了,他帶我去那間餐廳,就是那次一個可憐的侍應生把酒水灑到我身上。
我發誓他當時什麼都沒說。我發誓他當時什麼都沒表現出來。但他當時說了,但他當時表現出來,我又能改變什麼呢?桑尼在敲門,我打開門,桑尼把禮物遞給我,我拆開禮物。在我吐到奄奄一息時桑尼還守在門外,他說,請把它們交給我吧,我會處理好。
我拒絕了。我說,我可以照顧好他。
托尼以為我在向他示威。他怒氣沖沖地來了,他砸了一切他能砸碎的東西。他想要給我一拳,或是一耳光,他揚起手卻又放下了。他看着我笑了,他笑得我毛骨悚然。
寶貝,他問我,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我問他,為什麼你這樣對我?為什麼你這樣對那個孩子?
他說,我就是看不慣你們這種人。
我們這種人?那是什麼意思?
你們這種人,就是你們這種流着相同血液的人,他說,你們這種人互相摸來摸去讓我感到惡心,我想吐,你們敗壞了我的好胃口。
我很震驚,我講不出話。很久,我說,他隻是幫我擦了擦衣服。
你不明白,他說,現在你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