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上你看书网

繁體版 簡體版
恋上你看书网 > 故事和其他愛情 > 第36章 chapter one

第36章 chapter one

章節錯誤,點此舉報(免註冊),舉報後維護人員會在兩分鐘內校正章節內容,請耐心等待,並刷新頁面。

在目睹自己的親人接連死亡後,卡爾知道他的生命也會難以避免地走向終結,或早或晚。活到今天是他偷生,現在,醫療器械就像會議桌上的大小股東環伺着他,卡爾需要時刻警醒,分辨他們是來救自己的,還是等待時機把自己一口吞沒。事到如今,卡爾的大腦一面思索,其他家人在死前是否也看到同樣的場景,一面不可抗力地回溯五十年前的那個冬天。似夢如幻中,卡爾不住的喃喃。

法律顧問、律師、醫生一并湊到他身前,将耳朵貼近他,“卡爾,你在說什麼?你想要什麼?”

隻有少數人能聽見卡爾的聲音。那聲音好像從無底的深海傳來,被操縱着,經由這個世界上“人”的聲音和語言體系發出:“……我們的靈魂是磚石,鋪陳平坦的大道……而我,而我在這裡,你再不需要害怕……我的小妹,你終于找到回家的路,你可以回家了……”

chapter one.

我們很久沒有見面了,大概五十年。

于是再次見到我的時候,透過後車窗玻璃,卡爾應該會像審視比弗利大街櫥窗中的某件商品,或者是阿姆斯特某位籠罩在紅燈照耀下的“展示品”那樣,審視着我。他會看到我穿着牛仔褲和加絨衛衣,又披了一件毛衣——它們都沒有商标,不是因為私人定制,而是因為它們都是從跳蚤市場淘來的。我縮着身子,盡量把下巴埋在翻毛的領子裡,雖然這樣做隻能增加我的窘态,并沒有讓我暖和許多。如果卡爾問起我為什麼沒有穿大衣,我會說我并不冷,或者說我把它忘在房間裡了,或者我兩個答案都會用上;但卡爾應該不會問令我尴尬的問題,他了解我的經濟狀況。他不會對我那樣刻薄,盡管他老了許多;我們都老了許多。

事實也正如我預想,卡爾下了車,先是和我緊緊的擁抱。卡爾的擁抱厚重而暖和,他的Loro Piana外衣貼住我的肋骨,這讓我不自主地為我的幹癟和瘦削難堪;卡爾像一隻熊,我則是個六十八歲還沒發育完全的小女孩。當我們好不容易從連粘的狀态分開,我看向卡爾的眼睛,他曾經碧藍的眸子裡襯映着年輕美麗的我,可如今他的眼珠灰暗了,我也在痛苦的折磨中再不複從前。

卡爾為我拉開車門,暖風讓我的身體漸漸舒展。轎車行駛過第五大道時,我多想用一種輕快的、充滿天真和活力的語調對卡爾說:“看呐,這是我小時候你帶我來過的公園。”可惜這些單詞被一隻發澀的筆寫在雜亂的草稿紙上,我的聲音粗糙沙啞,如草稿紙上本就存在的字句,無情的把它們打散了。

“是的,是這裡。”卡爾的回應甜蜜又哀傷,他的聲音受到古神的詛咒,一如既往。

當轎車向右轉彎,我們吻在一起了。

卡爾和理查德是雙胞胎;他們常為誰是哥哥這個問題争論不休——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大概是某次出海遊玩的時候,在遊艇的甲闆上曬日光浴時,我的姐姐克洛伊随口告訴我的。那個時候穿着比基尼泳衣的我胸部和小腹一般平坦,胳膊和腿像樹枝一樣,插在薄薄一片的身體上。縱使這樣,幼小的我還是察覺出自己與這個家存在難以描述的疏離,就好像我們之間隔了一個宇宙,我們按着預設好的程序行事,但永遠參與不到對方的生活當中。看着他們先我一步長大成人,邁入我還不能理解的世界,我漸漸清楚時間是我再怎麼努力都跨越不了的鴻溝,永遠彌合不了的隔膜。再後來,我的弟弟保羅出生了,我的處境卻沒有改善。

說到這裡,我要為幾個問題做解釋,你願意說是辯解也無妨。接下來的故事裡——因為這是我的故事,它并非客觀的,全是我的主觀意象——我還會為家族和我自己做更多的“狡辯”。首先,關于那個吻,它确實存在了!但我們之間全沒有男女的情感。卡爾,我的哥哥,絕不會對他的妹妹有如此想法;從前沒有,現在也是一樣。我們的親情在某種程度上走向不可挽回的畸形,不隻我們兩個,家族裡所有人都是如此,那個吻則是這種畸形親情所能找到的、适合寄生的備選方式,在吻之前我們還嘗試着用擁抱疏解,但顯然它失敗了。這種事也不經常發生,我們五十年沒見面了,因此我想這可以被理解;至少我以此勸解自己,并從中得到了寬慰。其次,有關我的名字,我并不打算告訴任何人,在此後的描述中,也不會出現任何有關我名字的信息;如果你試圖憑借我家人的名字查詢出我的,盡管試試吧!我保證你會大失所望,甚至覺得我從不存在于這個家族。我之前說過了,我好像生活在另一個平行宇宙。很不幸我的意識這樣覺得,肉身還被困在這裡;我确實存在,但我的名字如同我本身一樣,毫不重要,我從不被看見。

以上,我的父母擁有了五個孩子;而你知道,在這種家庭裡,孩子就好像從拍賣場裡淘來的戰利品,它們需要精緻美麗,除去高昂的價格外,它們本身還要有相當的價值,比如說名牌大學的學位證書。孩子們不被作為人而愛着,更像是媽媽的愛馬仕背包,爸爸的勞力士手表,被如此照料着。如果你是限量款,那麼恭喜了,無論别人私下裡再怎麼讨論你的花紋走線材質不算頂級,聚會中你還是當之無愧的焦點、衆星捧月的存在。我的姐姐克洛伊恰好就是一隻鳄魚皮的全球限量包,而我,作為與她同處一個陳列櫃的普通款,甚至可能是Herbag,又或者是Fendi、Dior之類,我的境況可想而知。好在,即使我本身的品牌價值并不高,我的媽媽依舊熱衷于用各式各樣的絲巾裝點我。那個時候的我,冬天還可以穿Brunello Cucinelli的羊絨衫,接受造型師從頭到腳為我打理好一切,背着其實不很喜歡的Goyard,在Palm Beach的别墅過感恩節,然後期待着去Aspen滑雪,又也許是去Anguilla度假。恍如昨日。如果我沒有離開家,成人禮的時候有可能會得到遊艇和私人飛機,在将來的某一天繼承我偏愛的那座城堡;可我離開了。

寫到這裡,我記不太清當初為什麼離開家;我的大腦替我做了選擇,隐瞞這段不愉快的經曆,好讓我能在馬蒂尼和鎮定劑的作用下睡個好覺。離開家後的一段時間裡,我仍保持着放縱和揮霍的生活,穿着Ralph Lauren,在夜色下乘坐直升飛機,在遊輪上無所顧忌的向胃裡灌Moet & Chandon ……後來,我一直在迷茫中飄蕩,被霧氣包圍,沒有方向。我确信自己經受了許多可怕的事,我的大腦自行屏蔽了那些經曆。所以我寫下這些文字,不僅是供你們消磨時間,更是為了我自己;我希望寫作可以逼迫我的大腦交出鑰匙,讓我知曉,為什麼我離開,為什麼我遊蕩至今。

不能摟着我,卡爾就牽我的手。我回應與否對他而言好像并不重要,他溫柔的與我說話,持續不斷,容擴了六十八年。最終我們來到莊園前。

我們的故事最好也從莊園那裡詳細講起。

與所有交往的人一樣,我的家族熱衷于在各地布置房産,有的成為度假時的居住地,有的裝修好就被閑置,有的甚至沒人光臨過。我的童年在鄉下的莊園裡度過。我愛在旋轉樓梯跑上跑下,聞到廚房裡果醬和面包的香氣才肯停住腳步;花園裡隻有一個秋千,那是祖父給克洛伊搭的,但她已經不常在這裡住了,而是搬進私人學校的宿舍裡;閣樓是“禁忌之地”,被上了好幾把鎖,鑰匙在祖父那裡,不過我沒有興趣去探險:一則是因為那段時間裡莊園隻有我一個小孩,我沒有同伴,更沒有獨自前往的勇氣;二來我有了一隻小羊羔,除了去為面包上的果醬摘一些新鮮的原料,我幾乎時刻黏着他,甚至想要把他領進我的房間。後來我有了一隻寵物狗,有那隻雪納瑞陪着我入睡,我再沒有把小羊羔帶進房間的念頭。

碗櫃一樣古老的花園裡,無數你認識的、叫不上名字的花朵環繞,有些那樣的美麗無害,有些在潛伏着,等待用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将你毒殺,比如曼陀羅花。我支起畫闆,一如我在窗邊、在噴泉前……在莊園任意一個角落,甚至鑽入酒窖,在陽光下、在陰霾中、在稀薄的空氣裡,把看到想到的全部畫下來。那些畫,很難被稱為“好”,勉強給個“不錯”的評價,然後通通丢進箱子、胡亂塞到床底,部分則在最後焚燒了。

我與祖父母的關系很緊張。他們古闆又嚴苛,從自己的祖父母那裡承襲了一套标準,并且嚴格地套在我身上,就像他們教育我的哥哥姐姐那樣。很顯然,他們對卡爾、理查德、克洛伊的規訓十分成功,但在我這裡,他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我無法成為一個像媽媽、克洛伊那樣的名媛淑女,甚至無法在鋼琴前流暢的彈完一首曲子;我識字很晚,讀書也慢吞吞的;舞蹈時肢體不能協調……童年的我雖然不常有機會和哥哥姐姐見面——他們奔波于各種面試、比賽和補習班,豐富自己進入高等學府的簡曆,再去參加晚會——但我深知自己是家裡最差勁的小孩。後來我漸漸意識到,之所以我在莊園裡生活了那麼長時間,而不是搬去城裡和大家一起住,大概也是因為我的不優秀、不聰明。

有時我會被困在房間裡,因為我無法做好布置的功課。那時的我無人傾訴,女仆、廚娘、管家、家庭教師,他們隻把我當成家族裡又一個小孩,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工作,這之外對我沒有一點垂憐。每當這時,我更加無法做好一切,呆呆地望着窗外,幻想自己在奔跑,跑出鄉間田野,跑到父母身邊,跑到哥哥姐姐身邊,他們應該會更愛我,能幫助我分解點壓力。我不想變成啞巴,可沒人和我交流,于是和我的小狗說話;我湊到他的耳邊,我的眼淚打濕他的毛。在我離開莊園搬去寄宿學校前,我的雪納瑞就得抑郁症死掉了。

或許吧,我清晰的記憶隻停留在祖父母把他從我身邊帶走了。

我是從報紙上得知爸爸媽媽的名字的,還有家族涉獵的行業,在我進入寄宿學校之後;那時他們有了小兒子保羅,不過我知道這件事是在幾年後的聖誕節,這個部分我們稍後再談。他們的名字,連同課本教材上的其他文字,通通不被我的記憶接納;我也描述不出他們的長相,我似乎沒怎麼與他們見過面。硬要我說的話,他們與這裡大多數父母沒什麼不同,習慣把孩子的學校挂在嘴邊,但是看不見孩子臉和手臂上的傷——有些還是他們制造的。家長們對孩子愛的表現千奇百怪,分到每個孩子身上的份量也不相等,有的趨近于無。我在時間的嬗變中接受并學會了不去乞求父母的愛,不為這種愛的缺失感到痛苦。

而我的日子依舊不好過。假如說孤立和拳打腳踢、惡語相向都可以被劃為霸淩,我絕對是被霸淩了。在進入寄宿學校之前,許多人已經是多年的朋友或者同學了;剛剛加入這個世界的人,他們的媽媽或許會熟絡與其他媽媽的關系,以便她們的孩子可以在學校裡搭上朋友。克洛伊不在這個學校裡讀書;就算她在,她也應該以優秀畢業生的身份結業了,她大我很多。我的媽媽沒空為我多花點心思。在我被隔離在家之外後,我以同樣的方式,被隔離在學校之外了。希望你永遠不要體會那種感覺,當你關上儲藏櫃,剛想回應,才發現耳邊喋喋不休的八卦其實背對着你;同學三五成群分布在走廊兩側,等待你走上那條長長的、恍惚沒有盡頭的、通向教室的路。你像遊行的囚犯,孤零零地走在路中間,期待有人能看見你,和你打招呼,又希望自己能成為隐形人;你低下頭,想要翻看手裡的課本,卻害怕奔跑的人沖撞到你,于是尴尬地擡起手,把書環抱在胸前。那條走廊,根據你當天幸運與否,它可能沒什麼障礙,也可能張開它布滿尖厲牙齒的血盆大口,粘膩腥臭的觸手拍打到牆壁,心髒如它的吸盤,在一張一縮中擠壓可以說是皮膚的東西,等待你不可逃脫的掉入它的胃袋,和它融合,成為它的一部分。

如果你以為進了教室情況可以變好,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你沒有選擇座位的權利,當然也不會被選擇;假若你有幸瑟縮在一個無人關注的角落,也要擔心任課老師點到你的名字。課本上的單詞和句子,在你眼裡就是蜘蛛和它構建的蛛網,盤絲錯節,形成一種你無法閱讀的文字——即便你在腦海中知曉它的意思。一瞬間你好像回到幼時禁閉你的房間,你依舊無人可以溝通,但多了許多人看你的笑話。

縱使住着單人間,宿舍生活也還是種噩夢,你清醒地明白自己深處其中。好在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很久,我因精神問題轉了學——順便提一下,這是件丢人且需要被極力掩蓋的事——終于有機會參與到家庭生活中去。或許是因為我和媽媽共有了一個心理醫生,我們之間産生了除親情外的一種惺惺相惜的情感,一定程度上我們成為戰友,在參加普拉提、瑜伽、健身塑形課程外,共同吞咽精神類藥物,共同抵抗張狂的食欲。

我的睡眠依舊糟糕;每天吃一點蔬菜和魚肉,喝排毒果汁,嚴格限制碳水的攝入,來保持難民般皮包骨的身材。但我至少有心理醫生可以分享情緒,而且我找到一項能夠發洩不滿的絕佳項目——購物。

Hermes、Chanel、Dior、Céline、Givenchy、Prada……我看到什麼就買什麼,完全不考慮自己需不需要;當我看到克洛伊有Manolo Blahnik或Jimmy Choo的鞋子,我會在盡量不撞款的情況下買更多;我讨厭私人俱樂部和跑步,但我各種品牌的瑜伽服和運動鞋多得數不過來;Birkin、Kelly……在我這裡享受着和Barbie一樣的待遇,心情好時我會打扮它們,更多時候我劃損包身,就像折斷娃娃的四肢一樣,然後把它們一同丢進垃圾桶裡——不久後我會有更多新的。我沒學會預訂或排隊,喝着香槟和氣泡水看模特替我試衣,即使我還沒有到法定飲酒年齡。刷爆一張張信用卡買來的Van Cleef & Arpels、BVLGARI、Graff、Cartier……在專人送到家之前我就不喜歡了,但我絕不會退,還額外支付一筆高昂的小費。爸爸和媽媽,沒有一個對我的行為提出指責,連點基礎性的意見都沒有。可能相比于我的生活費,我的父母在公益慈善和對私人學校的贊助上開銷更多;又可能,在從垃圾簍裡發現被損毀的高定之前,他們認為我在進行某種投資;又可能,他們隻有空匆匆看一眼賬單;又可能,他們什麼都沒查覺,在聖誕節時驚呼還有我這麼一個女兒。

在最初的最初,沒人引導我,在這個家裡穿什麼樣式的衣服才算得體。于是當我頂着巨大的Louis Vuitton、Gucci的logo,把五彩斑斓的顔色堆疊在身上,在客廳裡晃來晃去時,克洛伊會嘲笑我像個“新貴”,略帶威脅和鄙視的警告我不要這樣出現在公衆視野。

終于,我要講到他們了。

原諒我沒有完全按照時間的順序,而是把我的兄弟和姐姐劃分出來,讓他們各自登場。

我愛他們所有人,盡管我不太能理解愛是什麼,也不确定我有沒有愛這項能力。

“愛是一種野性的力量。當我們試圖去控制它時,它毀滅我們。當我們試圖禁锢它時,它奴役我們。當我們試着了解它時,它會讓我們感到失落和迷惘。”

總之,在此刻,我發自内心地思念他們,我的愛是超越我自身的、真實的情感。

你知道的,有時候孩子們死掉,在預産期前幾周,或是在他們出生後幾個月。生命如此脆弱,有什麼東西在陰影裡虎視眈眈,它們以此為食,總是如此。貪婪的吸食着柔軟頭骨裡的鮮美,給父母和兄弟姐妹留下血漬、驚聲尖叫和揮之不去的陰影。你不得不這樣做,尤其是當你奉獻了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但沒有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後,你不得不這樣做;你可愛的寵物,你的朋友,你的親人,他們相繼離開,然後是你自己。

同樣的噩運沒有降臨到卡爾和理查德身上真是件幸運的事;多是一種憐憫!多是一種恩賜!不僅是對于的我父母,更是對于我。他們懂事地在子宮裡就讓媽媽厭食和孕吐,讓她可以沐浴在其他媽媽羨慕的目光中炫耀自己又輕了幾磅。他們聰明、好學、有上進心,精力充沛,對世界保持着不令人厭煩的、恰到好處的好奇心;運動神經發達,身材健碩完美,碧藍的眼睛深邃漂亮。我多想讓你看看他們的模樣,可惜我沒有照片,我隻能告訴你,卡爾和理查德其實并不相同,但如果他們站在一起,你會知道他們是兄弟。

卡爾是家裡最大的孩子,醫學是這麼認定的,他的成熟、穩重、嚴謹、一絲不苟也為他印證這一身份。比起爸爸,我從卡爾那裡得到更多的父愛。他似乎永遠不會對我感到厭煩,至少大條的我沒有察覺出來。有時卡爾會承擔保姆的工作帶我出去玩,很少幾次,畢竟他也很忙。我知道卡爾真心關愛我,用他從前照顧克洛伊的經驗,但顯然那在我身上并不怎麼适用,他需要重新找套方法;我也因為這感到難過和惱火——我不是他唯一的妹妹,更不是家裡他唯一關注的人。我從未在家人那裡得到完整的愛,從來沒有。

現在,卡爾在我身邊,牽着我的手。我不清楚五十年來他有沒有想起過我,如果我還在他身邊,他将以怎樣一種态度對待我。我清楚此時他在我身旁,這足夠了。

不難理解卡爾為什麼帶我來莊園。一部分的我在莊園裡死去,一部分的我在莊園裡得到生命。我會為你解釋。

這個世界的恐怖似乎超不出人類的想象;有限的恐怖摧殘有限的世界,具體的恐怖折磨具體的人。窮人害怕賬單,富人害怕稅收。偶爾,人們會有同樣恐懼的東西,有時是一次襲擊,有時是一枚炸彈。不同的是,有些人隻能留在動蕩城市的收留所,有些人可以遠離是非之地。

回到童年的屋子沒有給我拯救。槍擊聲和爆炸聲長出輕薄的蟬翼,從城市飛到鄉村,飛到我的枕邊。黑暗中它在我面前浮現最初的身影:彈殼和磚礫堆疊成為铠甲,打破那扇禁锢和保護我的窗;頭顱蠕動猶如波浪,眼睛之下蔓延着胡須般的觸手。身形無限的大,世界沒有一個空間可以容納它;軀體無限的小,滲入我的皮膚,鑽進我的細胞。它融入我,又好像我成為一部分的它——如此渺小的一部分,宛如一隻螞蟻、一隻虱子,附着在它身上,随它在宇宙的海浪中遊蕩。

在克洛伊把我從她房間趕出來之前,我嘗試着尋求她的庇護。空氣裡塞滿聲音,怪物在我身後追趕。作為一個擁有思維的生物,我可以預料地被蠱惑了。有東西在催促我完成預定的使命,好像卡爾的誕生、我的誕生,甚至家族的存在、莊園的建立、恐怖襲擊的發生,都是為了這一刻的實現。我敲開卡爾的房門,分享他的被子和枕頭;他包容接納了我。

“你還好嗎,小妹?”卡爾的聲音在我耳邊,五十多年前,或是五十多年後。

卡爾繼續說着:“我正在這裡,你不必害怕。”

我在卡爾的床躺下,他不必在清晨到來前送我回我的房間,現在的莊園因空蕩更加冷清;當時的他也不必,因為他是卡爾,而我有了他作為依仗。

這種事經常發生,不是嗎?任何定義不過是可笑的概念,對于我們,對于具體的人來說,都是必然和應然。況且在我們這樣的家族裡,在那樣的環境下,兩個有血緣的孩子……我無法說下去了,我聽說,曾祖父還是高祖父娶了他的表妹,然後才有了我們。

如果是因為我的緣故,讓爸爸更看重理查德而不是卡爾,我會十分愧疚——所有人都知道,卡爾才是那個更符合繼承人标準的孩子。我愛理查德,我愛家裡的每一個人,這是一句再客觀不過的評價。

我與理查德不親近,這也是客觀的;理查德的身邊總環繞着陰潮寒冷,這則是我的主觀判斷。看着理查德就好像擡頭仰望群星,他如此閃耀,荒誕的排序,奇形怪狀地扭曲,有什麼東西在他身後為他排兵布陣:那個怪物有尖而長的指甲,撚起一顆星星,然後把星星擺放在它希望的位置——它就是這樣改造理查德的。當理查德和我的距離拉近,卡爾遺留的溫暖便消失殆盡,我内心的荒涼無所遁形。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同樣在這個家裡苟活,迷茫地尋求自己的皈依;我過于害怕和恐懼,自我保護機制讓我拼命的遺忘和逃避。理查德的目光如此低沉,緩慢的掃描我,撫摸我每一根肋骨,為我做着精神檢查,深入我的神經,令我尴尬;我卻無力抵抗。

祖父葬禮的那個晚上,理查德帶我探險了閣樓——鑰匙交到爸爸手裡,最終被理查德擁有。星光如同噴湧的岩漿,通過小小一面窗灼燒我的後背;童年噩夢裡的一切似乎都聚集到閣樓,觸手交纏環繞,花蛇蛻皮,絲絲吐着信子,恐吓着我,把我向理查德身邊趕,盡管他冰冷依舊。理查德為我帶上一條項鍊,吻了我。一隻大手握緊我的胃,我在劇烈的耳鳴中抑制想吐的沖動。

我确信理查德給了我一個微笑。

我多希望能從克洛伊那裡得到微笑。

我還沒有向你炫耀我有一個多麼優秀美麗的姐姐。克洛伊自然繼承了藍眼睛和高鼻梁;這沒有讓她看起來男性化,反而襯得她的臉更加小巧。高挑輕盈,舉止得體,談吐優雅,把爸爸的母校作為申報的學校,沒有人會擁有這樣一個女兒而不自豪。

我多希望能從克洛伊那裡得到微笑,為了那個微笑,我付出了不少努力,遠多于我花費在課本和學校上的功夫。久久得不到回應的我漸漸生出扭曲的惱怒,那份親近的沖動轉變為仇怨的嫉妒——我依舊愛她,愛他們所有;嫉妒、惱怒、怨恨、害怕……它們與愛不沖突。

我剪花娃娃的頭發和裙子,用指甲掐娃娃的臉,後來心理醫生把這些劃為自我厭棄的表現,我卻明白我把娃娃們當成了誰,包括支離破碎的化妝品和包包。

我嫉妒,嫉妒父母對克洛伊的愛,嫉妒兄弟和她聊天交談,嫉妒共同的朋友對她擁簇。隻要克洛伊存在,沒人會看得見我,我退行至房間邊緣的一角,慢慢融化,幹成牆壁的塗料,沉默無聲,之所以還在家裡停留,全為了注視他們。每當有人提起克洛伊的名字,我的心跳停止了,遠超一秒。我無法解釋這種感覺,克洛伊是一種有毒的輻射,在襲擊下,我的結構屬性微妙的變異了:我看起來仍是我,四肢健全,五官尤在,但你知道有什麼改變了——假如原先的我是一條麻繩,現在的我則被拆成一縷一縷,被拆成一毫一毫,不斷拆分下去,直到肉眼再不能見。可我還在這兒,你知道的,可我還在這兒。

坐在克洛伊的秋千上,我渴望成為她。我學着她那樣說話、交友、打扮,但我終究是我,她永遠是她。我苦苦尋求一個辦法,不再是外形上的拙劣模仿,我希望體内能夠閃爍與克洛伊來自一處的文明。某位古神聽到我的呼喚,也可能,是它創造了我的呼喚。它支配克洛伊拿起水果刀,極不娴熟地分切佐火腿用的蜜瓜——此前她從沒做過這種事。我站在她身邊,看着刀尖劃破她手指那層細膩的皮膚;鮮血湧出,我含住她。

我的基因混雜克洛伊的基因,持續進化着;我的□□與精神接受實驗,等待邊界被打破;我們的血緣纏繞到深淵更深處,當我流血,克洛伊的生命同樣在流逝,反之亦然。舊日的憂愁恍惚離去,新的空洞接踵降臨。

有了這些經驗,建立與保羅的聯系便輕而易舉起來。

第一次見到保羅時,他已經不是個嬰兒了。我扶着保羅走路,他的手與臉一樣的柔軟。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小星球,隐藏待人探尋的秘密。我聽他咯咯的笑,混亂的交響樂,肚皮随着聲浪鼓動,好像我的肚子裡也有一個孩子,好像保羅就是我的孩子。

我無法不愛保羅,我的弟弟,我将把一切沒獲得的愛都給他——來自媽媽的愛,來自姐姐的愛。

保羅像是我的雪納瑞,會搖着尾巴向我乞食。當他伏在我的身上吸吮的時候,我十分渴望胸部能夠湧出乳汁,甘甜的供他成長。我抱着他,感受他褪去柔軟,變得像他的哥哥們一樣結實強壯。因為擔心有一天保羅也突然離開我,我牢牢牽住他,絕不可輕易将他供奉。

我們躺在沙灘上,一如我們躺在雪地,放任沙子和雪花親吻我們。同一片海域的海浪朝我們席卷而來,卑躬屈膝地觸摸我們的腳趾,如此我們不必牽手就可以形成連接。保羅從主神那裡偷走了我,經曆了漫長的旅途,他鋒利的寶劍破開綠色紮實的肌肉,我于無聲中聽到一聲歎息。我的姐姐,我的公主,保羅總是這麼呼喚我,于是我們在有限的生命中無盡地掙紮。

親人與我混亂的樂章取悅并喂養着怪物。它可能在閣樓,可能在海洋,可能在地底,可能在天空。

『加入書簽,方便閱讀』
熱門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