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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chapter t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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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wo.

你或将見到難以置信的奇觀,我想确定你已經準備好了。

命運從來沒有向我确定過這一點,我乞求它的仁慈,它卻好似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于是我懷着期望和憤怒等待迪恩打開辦公室的門,他來到我的面前,我希冀他說出我想聽到的話。

可他沒有。

是什麼阻礙我把拳頭揮向面前這個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風光不再的騙子、小偷?他得以活下來,可我的小妹回不來了。我想是我的脫力,還有我掩面無聲的落淚。我不想讓面前的人看出我的虛弱無力,但我沒有辦法停止抽搐顫抖。

我的小妹,我的小鳥,我森林裡來的小精靈,她失去了存在的地位,失去了所有可查證的痕迹,她不見了;如果不是我還記得她,她仿佛從沒來過這個世界。父母授予她名字又無情的奪取。父親曾跟我說:“我的兒子,他們從來不關注你是誰。你做了什麼事、你說了什麼話、你在哪裡建起高樓、你又在哪裡摧毀了它們,他們全不在意。賦予你生命全部意義的,唯有你的名字;你無法超越你的名字而存在,當你被看見,你總處于名字投射的那片陰影之下。你的名字規劃了你的道路,預訂了你的命運——你的名字即是你的一切。”我在時間中接受了這無情的評價,接受了父母把我小妹的名字封存在一個小小的木匣子裡——好像她的屍體,沒人找到她的屍體——接受了再沒有人提起關于她的一切,接受了冷漠和愛的遠離。我在痛苦中懷揣一絲希望,假想她還活着,有一天我轉過街角,有一天我進入餐廳,她就在那裡,微笑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去赴她的邀約。

現在迪恩在這裡,打破我美夢的總和。我的牙齒摩擦,咬碎口中的絕望,如此我好不劃損喉嚨地将它們吞下去。我請他坐下,為我詳細講講到底發生了什麼。

迪恩的朋友應該認不出他了,他的變化如此之大,他面容憔悴,兩頰瘦削凹陷下去,恰如他的眼眶,皮膚如死屍,肢節是不太靈光的提線木偶。有種東西沒日沒夜地折磨他,把他摧殘成現在這副模樣。我卻為之叫好。迪恩緩緩地開口了,那聲音好像翻開某本古書的殘卷:“……我們在甲闆上喝着香槟,等待十二點的鐘聲響起,如此來慶祝她的成年……海底的生物迫不及待,在鐘聲響起之前,它攜海浪先朝我們而來了……

烏雲低壓,風是雷和雨的面紗把它們包裹攜來。船身先是劇烈的搖晃,我扶着她,四面一片漆黑,就像突然之間我們航行進一片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空間,周遭響起劇烈的聲響,混沌又雜亂的樂章像用一根針橫穿左右耳。先是張狂不受約束的海浪,緊接着,海面上升騰起一個巨大的身影:那是區别于黑夜的一種暗綠色,眼睛裡雀躍着狡詐又刺眼的光,它的一些觸手拍打海面,一些纏繞到船身,等它從海底浮現更多的自己,我們才發現它還有生滿突出利刺狀骨節的翅膀,有堅實肌肉紮塊組成的四肢,一隻爪子就可以捏碎整艘遊輪,而它有四隻,或許有更多……那些觸手,不過是它有害軀體上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僅是他顯露出來的身體,就比想象中的還要大,人們的恐懼聚集在喉嚨,等到積攢足夠噴薄而出。直視它帶來的震驚使我呆愣,等我回過神來,也像周圍所有人一樣找尋躲避求生的辦法。有一個人表現不同,我從他的衣服辨認出他是船長。他站在那裡,仰頭膜拜着怪物,口中念念有詞,突然,他用匕首割開喉嚨。船長沒有立即倒下,反而将手指探進傷口,帶出更多的、汩汩的血液,揮灑到旁邊的人身上。至此,他們身上混雜着海水和血水,共同陷入癫狂。

在被同化之前,我極力想逃,但她在我身後,被釘在原地一般,任我怎麼拉扯都移動不了半分。我在襲擊而來的海水和迷蒙的霧氣中看向她,她眼神空洞而呆滞,慢慢的黑眼球上翻,眼眶裡隻剩眼白;她仰天長大嘴巴,吐出什麼東西,又垂下頭念起和船長别無二緻的咒語。在咒語聲中,她雙腳離地,我用盡全力拽住她,可她比我觸碰過的任何東西都要重,我撕裂她一片衣角,無助的看她升空……一個更大的海浪襲來,掀翻了船,我掉入海裡。

當我的頭探出海面,我就看到那般場景。她像一個玩偶,被那個怪物、被無數個四面八方而來的、和那個怪物相同的怪物纏繞摧毀着。它們在觸碰中吸幹她,奪走她靈魂的一切;緊接着,它們松開觸手,一具幹裂皮囊包裹着的屍體從天空的天空處墜落。我一隻手扒住漂浮的木闆,一隻手想要接住她,但還沒觸及海面,她脆弱的身體仿佛承受不住風的侵犯,就此消散了……除了這片衣服,她沒留下一點東西……”

說着,迪恩把那片衣服遞給了我。

我在驚恐中久久不能釋懷,一面懷疑迪恩的話的可信度,一面感到靈魂也在那場海難中被吃盡了。我看着迪恩的嘴巴一張一合,耳朵全是詭異的嗡鳴。我從嗡鳴聲中拼出殘破的話語:“來找到我,卡爾;來接我回家。”那是我小妹的聲音。亦或是我對自己的請求。

“……我不敢相信,你的家族會對自己的孩子做出這種事……”迪恩的話摻雜他的痛苦一起吐出。

臨别前,迪恩把他的調查資料、筆記……都給了我,他預感自己命不久矣,不然他也不會選擇我委托一切。

幾天後警察從流浪漢聚集地帶走他的屍體。

不久後我的旅程正式展開。

我追憶,記憶留給我一個淺淺的側影,用炭筆勾畫在薄紗窗簾上,夏日的午後;默讀詩篇的嘴唇是蝴蝶的翅膀,沉重又輕盈,绮麗地翁動;睫毛投射的陰影掩藏憂慮和等待的神情,陽光下的冰塊,融化中展示無助的脆弱;手掌攏住頭發,又放開,再攏住,再放開,一如手裡的書籍……我追憶。

在怪物帶走你之前,是什麼帶走了你,我的小妹?它把你從我的生命中擦去了,好像你是一幅素描畫。若你與我的回憶隻剩這樣幾個殘破的片段,燦爛陽光再溫暖不了我,空氣再無法使我呼吸,我的雙腳不能在地面上行走,長眠不能使我安息。

我要把有關的故事都記下來。

看到保溫箱裡平穩呼吸的你,我歡欣鼓舞,上帝和父母送了一個小小的、女版的卡爾給我作為生日禮物,在我有理查德和克洛伊之後。我承擔起作為哥哥的責任,撫摸你溫暖的頭發,我知道握住你的手教你揮動高爾夫球杆,或是把你護在懷裡和你同騎一匹馬,這些都成為定局。刻意的,我規避父母恐懼驚異的眼神,規避所有的竊竊私語。難道我不能愛你,我的小妹?難道我隻能帶克洛伊去公園遊玩,之後再對你做同樣的事?

一切猶如幻影,我的夢凋零了。我在現實和虛妄的交界處蹒跚前行,如果你,我的小妹,你能給我随便一點什麼慰藉,你就能從野獸的嘴裡搶奪回我的心和其他髒器,黑暗裡的身影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但有你我,可以戰勝邪惡。

我感恩上帝對我的眷顧,即使對其他很多人來說,這是災難,可我不是什麼聖人,我知道,于是我感恩。我聽見炸彈的轟鳴,看到傾倒的大廈,人群尖叫着亂作一團,人間的所有悲劇中,這定是一項。電視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播放新聞,專家推測誰将出面承認這項行動,電話鈴聲不肯停止,同樣不肯停的還有哭喊聲,還有父親的踱步。

孩子們被送回莊園,當然包括我,當然包括你。我習慣在夜晚保持清醒,因為我總是夢見你,我的小妹,之前如此,之後如此。因此當我合上書,看到門口站着抱緊玩偶的你,我以為我做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夢。

“我能進來嗎,卡爾?”你聲音稚嫩緊張。

“當然。”我希望我的快樂沒有喝退你。

我在你砰砰的心跳中聽到你的噩夢,我親吻它,讓愈演愈烈的愛和欲望擠壓它的生長空間。從數以百頁計的繼承遺囑和婚前協議中學會的隐忍和晦澀,我在你面前通通抛棄了。唯有愛永生,那可怖的、生着許多觸手和腿的巨大怪物,從你的夢裡短暫的逃走了。此後,但凡你再為了這些生物顫抖,盡來到我的身邊。

将成格式的日常中,我們忘記了禁忌。陽光和泳池裡的水一樣,是藍綠色的。我們小心翼翼的擁抱和接吻,期待一種靜悄悄、無人打擾的生活。你美麗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充滿□□的嘴唇,那清晰的觸感還刻在我手心。我懷念在阿瑪菲的時光,海邊的别墅裡,綠植和仿古的建築環繞,你拿着從古董鋪裡淘來的牛骨蕾絲折扇,輕輕扇動之間,我看到薄紗的襯裙沿着你的身體遊走,芬芳的花香。我羨慕你的耳環、項鍊、手镯、戒指,它們每時每刻貼着你,而我隻能期待前往劇院時你在歡笑中挽住我的胳膊。

我的小妹,你真心喜歡我為你準備的聖誕節禮物嗎?你總會擡頭露出同樣的微笑。多希望我的回應能更浪漫一點,不隻是用手指刮蹭你的臉頰。菲利普的鮮花比我的更嬌豔動人嗎?他送的珠寶更加貴重稀有嗎?在我眼裡我們兩個玩的把戲如出一轍,還是說,他比我講了更多句的“我愛你”。

若你的歡笑隻賜予我,而不是飄飄揮灑給任意一個面見你的人,該有多好。我原本以為,看着你與他人親熱是對我最殘忍的懲罰,沒想到我會如此快的失去你。細數我們相處的時間,原來隻有短短一瞬,不能握緊的片刻。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猶如極晝。

我的小妹,你在光明的恐怖下行走,我将幫你步入黑暗。

在準備過程中,我結束了第一段婚姻。詳盡地,我再一次翻閱家族的曆史和迪恩的筆記,願望找到些先前沒發現的蛛絲馬迹。與此同時,我收拾行李。

自我踏上旅程的那一刻開始,陰森詭秘的噩夢朝我襲來——它們本就屬于我,如今閘門打開,它們得以肆意逃竄。

有關獻祭的夢常常出現,我想是因為那些筆記和書籍。

某日夜裡——我甯願說是夜裡——噩夢三番五次地襲來。我已會面、未相見的衆多親人,在夢裡紛紛啖食同類的肉。遍生雜草和枯樹的中央,擱置一個箱子,裡面正是要獻給怪物的祭品。

那祭品,我走上前觀瞧,恍惚是我,又恍惚是與我血緣相親的人。那怪物,大約15英尺,或許更高,超越現有的所有數字和所有計量:它的胸膛附着岩石般的铠甲,在一呼一吸間躍動,伴随巨大的轟鳴;胳膊和腿猶如古樹分長出的枝節,層層疊生,竟數不清最末端湧出多少;與人酷肖的面容,但鬼怪許多,不隻有山羊似的角沖破頭頂大概能稱之為皮膚的東西,更有劍齒虎般遠古生物才會有的尖牙;尾巴上有自己的觸須,在移動間伸縮着,腐蝕接觸過的空氣;當它轉身,鼓出的脊椎上布滿利刺,凡碰到什麼生物,皆被它感染同化……最令人心驚膽顫的,并不是怪物嘶啞的吼叫,也不是它行走時崩碎的地表與天空,而是所有所有存在且敬拜怪物的人。我見他們陷入瘋狂,為怪物搜羅貢品,甚至不惜以身相送。扭曲的思維散發腐敗的惡臭,逐漸從内裡外化出來,蠶食他們的骨骼、皮膚、牙齒,于是人們看見他們的外形,便知悉那些醜陋的心。他們環簇着那個箱子,俯視箱子當中的、他們的親人,用所能發出的最惡毒、最能中傷其中人的話進行羞辱,仿佛那人卑微矮小深至地心方能煥發出用以獻祭的最大價值。我再不忍看,沖上去與那群原始粗魯的人争執起來,而後是撕打。我被包圍,一如那隻箱子。

死亡才能讓我解脫,我在死亡中一次次醒來。當我在現實中喊出夢裡嘶吼的那句話的時刻,我驚醒,大概是:“……你憑什麼認為我需要在辯駁中先展示出我的短處?”

海浪通過搖晃船身翻開我放在一旁的迪恩的筆記。其中不乏許多非人的語言符号,我翻閱資料、訪問衆多學者也未能破譯。迪恩已經死亡,世界徒留一個巨大的謎團給我,若我解開後它們願意把我的小妹歸還,花費再多的氣力也值得。我恐懼,恐懼密碼的背後仍是密碼,迷霧散去後是更多的迷霧。

我無法安睡,草草寫下隻言片語也不能使我的心甯靜,因此我又閱讀起迪恩的筆記。我将去探訪一位幸存者,如果迪恩對于那次海難的描述是真實的,那麼他寫下的這些句子我也不得不信。在考證真僞之前,我以讀二流恐怖小說的心态讀這本筆記,我将一些内容摘錄如下,當你讀完,或許你能理解我的意思:

“……我發誓,那絕不是什麼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我親眼見到那些圓柱狀的腳印!猶如車轍壓過草地,那怪物帶走所經之地諸多生命,我看見摧倒的樹木,看見死去的牲畜,甚至,我在法醫到來之前就推測出堆積成丘的是屬于人的骸骨……這是我第一次在陸地上遇見它們,往常它們潛伏在水底。無法依靠當地的警官,他們固執的認為這是異教徒的破壞。我與端着獵槍的村民一起在黑夜裡蹲守,想要目睹這有巨大腳印的怪物的真容,它可能沒有那些粘膩的觸手,而是更多适應陸地生活的器官……嘶吼,恐怖到能使人暈厥的嘶吼,從黑暗裡傳來,我被這來自異世界的聲音催眠了……半夢半醒之間我好像看到了它,那個怪物,世間如有什麼能夠描述、定義、命名它的詞句,我定會詳盡記錄下來,可當我看到它的第一眼,有種‘隻讓它刻印在我的大腦罷了’的思想升騰而起,那是種推翻科學和神學的存在,那是難以描述的恐懼——恰如有時我們無法描述頭痛和各個器官的陣痛……閃電聽從它的召喚,攜帶狂風和暴雨咆哮而來,劈開粗壯威嚴的古樹,劈開農戶和獵犬的軀體,當我醒來,隻見癱軟成瀝青的肉泥……我在腦内盤旋的可怕的尖叫中帶着失落的挫敗倉皇逃離……”

當然,這并不是我與那位幸存者——瑞德——分享的内容。我先是乘船,然後租一輛轎車開過山丘和崎岖的土路,最終在這個世界的邊緣找到了他。可憐的家夥,若你見到他,絕不會相信他才三十歲出頭。他抛棄了自己的家庭與親人,拒絕與除了一個看護外幾乎任何人的交流,烈酒和一些流體是他吞咽的為數不多的食物。那幢破漏昏暗的房子,因他的居住更顯陰森潮濕,我想,若不是他的家人支付可觀的工資,那位看護絕不會冒着精神失常的風險在這裡工作;送上一些熱茶和酒,他便匆匆下樓了。

我用迪恩的描述和依據筆記所做的幾張圖畫喚起瑞德的興趣,同樣蘇醒的還有深埋在他每一處皺紋裡的恐懼。瑞德瘦削異常,因此那份驚懼在他隆出的雙眼中明顯十分。他本不願意就那場海難多說些什麼,但當我表明自己也失去了摯愛,他在糾結與掙紮中開口了:

“……看來,你的朋友并沒有告訴你全部的故事……你本不應該繼續探查了,這何嘗不是一種保護……這些圖畫,和那個怪物還有不少差别,但也夠叫人心顫了。我告訴你,我觸碰到了他,是的,你沒聽錯,我觸碰到了那個深邃海底而來的東西。我的刀切斷了它纏住欄杆的觸手,那感覺就像分割活章魚;那觸手,跌落在甲闆時還在跳動,不過多時,或許吧,那時我已經沒了冷靜,大概也分辨不出時間的流速,隻是我清晰記得那觸手有了屬于自己的生命,它捆綁身邊能感知到的人,用尾端的尖刺穿破他們的頭顱,迸裂的腦漿滋養了它,愈長俞大……擁有武器的人每多傷害那主體異怪一分,一個靈活邪惡的小怪物便誕生了,它們張嘴時顯露的細小尖厲的牙,不比巨怪張狂的肢節友好幾分。許多人因此喪生,現在我想這是上帝最慈悲的恩賞,活下來的人,看看我的處境,像我一樣的人不必多言,另一部分,他們似乎被感染,已經不能稱之為“人”,昏潰搖晃的燈光下皮膚如蛇褪去,變成苦綠色的黏液,我在海浪聲中聽到他們骨頭摩擦的聲音,摩擦間支撐他們站立行走的東西消散了,我不知道最後是什麼使他們快速移動,他們成了那些怪物的奴仆,用他們最大的努力去撕咬殘殺還算正常的人。

我在無路可退下跳進海裡,當我随海浪漂蕩遠離那些怪物的恐懼後,我知曉自己陷入一份新的荒誕。如此溫暖的陽光照耀在細軟的沙灘上,我始終記得那感覺,沙子從我手掌的紋路裡流散,還有我的生命,以不同于這個世界該有的速度崩潰。才行走幾步,我腹部的傷口極具惡化,牙齒松動,黑發遮擋不住白色的發根,水分沿着皮膚細胞的空缺敗走,我快速老去。僅是如此并不足以摧毀我,可當我環視周圍,魚蝦、人與非人的屍體散亂,在我重獲呼吸的本領後,那腥臊惡臭就阻擋不住的往我身體裡鑽。我們幾個幸存者,在打量和忌憚彼此好長一段時間後選擇合力求生。缺乏淡水和食物的情況□□力不支很快找上門來,我在還有意識翻動眼皮時看到有人跪下祈禱,嘴裡嘟念的卻不是聖經,不,那不是任何一種正派宗教可以發出的聲音。那個人,那個跪拜的人,那個為我們領路的人,他也是怪物的走狗!我和其他幾個人拼盡最後的力氣将他撲倒,可是已經晚了,我看見,我看見山丘和森林的一邊閃出恐怖的身影!它來了,它沾着海水和無數鮮血朝我們來了!”

突然間,瑞德好似看見一張血盆大口,驚慌中他打翻伸手能觸碰到的一切物品,叫嚷着:“它來了!它來了!”

随即,瑞德把矛頭對準了我:“是你把它帶來的!滾出我的房子!滾出去!”

我倉皇離開。這趟旅程沒能讓我收集到哪怕千分之一的拼圖碎片。挫敗下我胡亂闖進一家酒吧,坐在吧台邊,喝幾輪酒驅散心中的寒意後,我與老闆閑談幾句。

他胳膊上的紋身吸引了我,在我奉承的誇贊幾句後,他開心的挽起袖子給我展示圖案的全貌:甲殼類的蟲子——允許我這樣描述那個家夥——盤踞在他的胳膊上,用它遊弋觸須下貪婪的吸盤緊緊附着在皮膚上,黑豆般的眼睛下是兩顆月彎狀的牙齒,随着袖子不斷向上翻折,我看見它龍蝦似的腑肢和尾。

“它可比這大多了,比你我都要高。”老闆炫耀的介紹道。

“那麼,你見過這種生物嗎?”我裝作不經意的問。

“不僅如此,”老闆把頭湊過來,他的胡須幾乎碰到杯沿,接着,他壓低聲線,用一種玄虛的語氣對我說:“我吃過它的肉,雖然味道與螃蟹沒什麼兩樣,但我發誓,那東西帶給人的快感不遜色于任何一種藥品。”

“如果你有價格,我樂意購買一點。”

“你來的太晚了,小子。”老闆失落道:“現在沒有這樣的東西了。”

我追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你應該去問德倫坎警長。”老闆呷了一口酒,毫不掩飾眼中的鄙視。

最終,在付了一筆小費後,我如願得到警長的地址。那個小鎮距離這裡并不算近。是什麼讓他遠離?我想我會從他那裡得到些答案。

我在小鎮住了很長時間。

一開始我住在旅館,旅館的駐地比其他的房屋都要高些,因此從老舊不太靈活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此時灰敗光秃但在春天開遍紫雲英的草地;若我推開對面屋子的門從那邊的窗戶向外打量,則會瞧見多數房子的屋頂,其中就包括德倫坎警長的家。

因為當我敲開門,德倫坎警長狐疑的神色難掩不安,仿佛我是錯過某些關卡就徑直來到他面前一樣。起初他非常抗拒我的拜訪,尤其是當我說出我的名字後,獵槍的槍口與他的頭一起探出門縫對準我。“滾遠點。”德倫坎惡狠狠地說,但凡有雙耳的人都能聽出他的顫抖。

我不知道最後是什麼讓他為我敞開屋門,是我陰魂不散的每日在他屋外徘徊?是我在他出門時把故事喋喋不休的在他耳邊複述?是我在狂風的襲擾下努力理清手中的資料?這些都無法考證了。德倫坎讓我住進一樓的客房,我們在共進早餐和分享晚酒的時刻拉近距離,當然,我來并不為了交友或消遣,幾周後德倫坎允許我進書房,在他經年累月的研究資料中我翻譯迪恩的筆記。

“你認為,”我把謄寫下來淩亂的字符和語序不通的翻譯拿給沙發上抽着煙鬥的德倫坎看,“這些怪物是被人創造出來的嗎?”

德倫坎接過來,卻随手丢在一邊,他把身子向遠離我的那一邊傾斜,相處多日,他對我的警惕和防備不減。德倫坎看着我,像看一個愚鈍的傻瓜,對着門把手踟蹰卻不知道如何打開它,他正站在一旁,絲毫沒有伸手幫助的打算。

我尴尬地在屋裡踱步,暗想德倫坎見我這副蠢相會在心情愉悅間透露給我一點信息。不出所料,一個帶着扭曲笑意的聲音響起了:“高等教育隻給了你這點局限的想象嗎?憑什麼你會認為悲哀渺小的人類能創造出他們恐懼以外的怪物?它們久遠地存在了,我想把它們類比成古希臘神話一類的故事你會更好理解,人類不過是它們的子民,人類不過是它們的食物——我想要你明白我的意思,當你遇見螞蟻,你不會撚起那些小蟲子放進嘴裡,你會拿起樹枝、放大鏡……一切可以用來折磨這些小可憐的工具,然後以它們的掙紮和預定的悲哀結局為食,就是如此,那些怪物對我們就是如此……”

我聽見窗簾拉緊的暗沉房間回蕩久久一聲的歎息,倘若人類信仰的哪位光明神真實存在,對此描述恐怕也隻會留下遺憾恐懼奔逃。

我的失落和德倫坎的失落在一瞬間達成共鳴。雖然他不肯與我交流在同怪物鬥争中的失去,我卻在酒精的麻痹下大倒苦水。我的小妹,描述間我代入迪恩的角色,于是話語從我内心深處流淌而出,塑造我的愛人。

“……我無法忘記那個冬天……”

我無法忘記那個冬天,猶如一個音樂盒,腐敗的音符蓄勢待發,隻等哪個倒黴之人打開它。那人正是我,明知道裡面暗藏鬼手,仍一次次義無反顧地去傾聽,任由一衆器官被啃噬侵害,隻因為裡面有我的小妹的面龐。

“卡爾。”她呼喚我,我則怯懦地低下頭,隻敢用冰袋緩解她紅腫臉頰的痛。為什麼我不能保護她?為什麼我不擡起頭?我不停地問自己,假若我知道那将是我與她最後的交流,我必定緊緊擁抱她,我必定把那句她期待的話說上百千萬次,這樣她才好在無盡的遊離中有點慰藉。

我聽見她打開房門,我聽見她小心翼翼地踩在樓梯的木闆上,我聽見汽車發動,我聽見她遠去……我敢肯定莊園裡所有的人都聽見她的動作,可沒有一個人出面阻攔;而我,我好像被用皮帶和麻繩捆在床闆上一樣,嘴裡塞了布,既不能動彈半分,也不能出聲幫助她遠離死亡之路。我的家庭怎麼了?我來不及在這片刻間搜羅它落敗的蛛絲馬迹,我逃避,以至于徹底喪失這項本領。

“……我無法忘記那個冬天,那時她剛剪了短發,我一定在她面前贊揚過她的美麗了。她向我描述剪刀緊貼脖子的感覺,她說:‘……我感覺我又死過一次了,卡爾,就像上次去蹦極一樣;但很奇怪,我依舊沒有好好生活的欲望……’

我把鑽石項鍊提前送給了她,她總是很喜歡我為她準備的禮物;我希望這份禮物能讓她開心一點,短短一瞬卻也很值得了。我時常見她如花瓣,淚水是暴雨把她無情地打蔫打散,因此我格外珍惜她的笑容,因此哪怕我知道她與不應該的人厮混在一起,我也沒辦法把憤怒施加于她。很奇怪我感受得到家與她的疏離,盡管我自認為接受了許多來自家人的偏愛。我怎麼能怪罪這樣一個可憐的孩子?尤其是在我如此愛她的情況下——從她出生的那刻起我就愛着她。她就是我,我便是她,在她罹造海難的那一刻,仿佛有刀片從我的喉嚨劃下……我迷茫地尋找,因為我的靈魂缺失了一半,那一半正是她,我的愛人,我永恒愛着她……”

“她是你的姐妹。”德倫坎直白地拆穿我。

“我的小妹。”我也沒力氣做隐瞞了。

“多是一個悲劇;是你們自作自受。”

“請把我的罪告訴我吧。”我乞求道,俯低身子,把德倫坎當做神靈禱告。

“出發之地即是秘密埋藏之處。”德倫坎站起身,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孩子你應該回家了。”

事實上,我的旅途并沒有因為德倫坎警長的勸告和驅趕而停止:我在報紙和網絡上查找蛛絲馬迹,在地圖上标記一個又一個尋訪的地點。直到警察找到了我。

寫到這裡,我發覺自己無力回溯,就在昨晚,當我敲定今天的寫作計劃後再把耳朵貼向枕頭時,就聽到我的心髒如皮球般被一個七八歲的頑皮男孩劇烈擊打發出的跳動聲。好在我曾粗略地寫過一些日記,理解我雜亂的語句,雖然醫生說我的肺出了問題,但我疑心我大腦的結構遭遇病變,這才是掠奪我生命的地方;同樣被影響的,還有我的記憶和表達。我已盡力複述那些經曆,或許展示當天的日記更加可信和直觀,我也偏向于這樣做。

“12月18日。

在叙述者親口向我講述這個故事之前,我奇異地發現我竟已經知道這個故事的片段了。它們是紛雜無緣由地鑽進我的大腦的,就好像,你在清楚明白自己還沒睡着時就開始做起了夢,那個夢引導着你,帶你去往昏沉的新世界,而你隻是一個無知無助無依靠的被各個世界驅逐排斥的孤單旅人,你什麼都拿不走。

我什麼都拿不走。

我抱着故事往下墜。

她是個美麗的女人——雖然講這故事時她已美麗不在。是她舉手投足、言語談吐間的氣質為我揭示她曾經的美麗,那美麗大有一點傲慢和咄咄逼人,從出生起就叫嚣着凡俗之人不可貼近。感受到她的威壓,我竟以一種不能自控的低眉垂眼的姿态同她攀談。對此她十分受用,欣然分享起她的荒誕故事。

他是個治安官,她說。

我根本無法講清我們的故事為何會開始,我根本無法講清我為何會愛上他,一切都是粗俗的陰謀,粘稠的肮髒的污穢的陰暗的潮濕的,像連綿的雨季下永不能被修補好的翻雜着泥土和碎石的路面。那時我是個模特,在空曠攝影棚裡臨時搭建的狹小試衣間中換衣服。

突然我覺得有人在偷窺我,也确實有人在偷窺我。我呼救,他出現,給那個偷窺者戴上手铐。

倘若事情就此結束,我的一生或許能過得更美好些,但他回來了,拽着那個偷窺者。他問我是不是這個人在偷窺我,我說是,他便開始一拳一拳地毆打他。我發誓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人的頭骨,真實的,甚至說我覺得有一些肉渣飛濺到我臉上。我被一股莫名的吸引驅使了,我愛上了他。

最燦爛的年紀裡我與他結婚,抛棄了先前的職業與朋友。除去那件事,他是如此的沉穩體貼内斂,他愛我如奉神明,盡管我想愛他如一個正常女人。他總在我昏睡時與我肌膚相親——婚前我沒有昏睡的毛病,為此我看了許多醫生,然後我檢查出一個孩子。

真是不可思議,一切的一切,仿佛我是小說中的人物,我的生活從某個節點開始全然脫離我自己的掌控,由作者說得算,由神明說得算,包括我的孩子。它在我的肚子中,卻不是我的。

是的,它,它,它!它欲要吃掉我,從子宮開始,到大腦結束。不,不,不會止步于我的大腦,它還要吃掉周遭人的大腦,為了它那慢慢生長出的黑色的铠甲般的皮膚,以及那尖利的鑽石般的獠牙。

我生下一個怪物,為它我幾乎喪命。已有人為它喪命了,我的接産醫生和護士。我奔逃,拖着血淋淋的下肢,奔逃到我的丈夫面前,訴說這恐怖詭谲的一切。

他卻笑了,他說,感謝我的奉獻,感謝我為神明的降臨打開通路——這個孩子,即是我們的神明,即是世界的神明。

或許是出于母性,或許是出于别的什麼原因,我相信這個說法,足有三年。三年後,當我終于認清自己犯下多大的過錯——生下一個名為孩子的怪物——後,我用一把火點燃了房子,連同房子裡的那一雙男人。

沒人明白我的痛苦,我被關進精神病院。我竟覺得自己獲得救贖。

因為他們還沒死。

因為他們還沒死!

恍惚間我覺得這個故事存在了很多年——遠超過她的年紀,遠超過我的年紀。我還是顫顫巍巍盡心盡力地記下她說的一切,即便我想這可能沒太大的意義。

她猛地站起身,高聲斥責我把他們引到這裡來。她推搡着我,她咒罵着我,她唾棄着我,而我不知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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