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場上的雪下得很大,鵝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卻在觸及刑台時瞬間被血色染紅。
玄一站在人群最外圍,鬥笠壓得很低,陰影遮住了他半張臉。
他望着刑台上那個蓬頭垢面的“自己”,看着劊子手的刀鋒劃過那人的皮肉——
第一刀剜在胸口,薄如蟬翼的一片肉被挑起,挂在刑架的鐵鈎上,血珠順着邊緣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個個暗紅的小坑。
“第七刀!”監刑官高喊。
百姓的驚呼聲如潮水般湧來,有人捂住嘴幹嘔,有人興奮地踮起腳。
“活該!弑君的狗賊!”一個粗布衣裳的漢子朝刑台啐了一口,“陛下待你不薄,你竟敢對天子下手!”
“聽說這武威侯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旁邊的婦人壓低聲音,“怎麼幹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老者搖頭,“看着人模人樣的,誰知道骨子裡是個畜生!”
玄一聽着這些謾罵,指尖無意識地掐進掌心。
——那些話像刀子,一刀刀剜在他心上。
他不是怕疼,也不是怕死。
隻是忽然意識到,從今日起,世上再不會有“武威侯江少麟”這個人了。
那個曾立下赫赫戰功的将軍,那個百姓口中保家衛國的英雄,如今成了弑君的逆賊,遺臭萬年的罪人。
“第二十三刀!”
劊子手換了把小巧的彎刀,開始削手臂上的肉。
刑台上的“武威侯”劇烈抽搐着,卻因舌根被割,隻能發出“嗬嗬”的嘶鳴。
玄一閉了閉眼,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清輝殿。
太子執着他的手,将蘸了朱砂的筆塞進他掌心:“今日教你寫‘忠’字。”
那時殿外海棠正盛,太子垂眸時,長睫在眼下投下淺淺的陰影,唇角微揚的弧度比春日的風還溫柔。
“玄一,”太子忽然湊近,呼吸拂過他耳畔,“你可知‘忠’字何解?”
他喉結滾動,聲音發緊:“臣……愚鈍。”
“忠者,心之所系也。”太子輕笑,食指點在他心口,“就像你待本宮這般。”
回憶如潮水褪去,刑台上的慘叫将他拉回現實。
“第四十五刀!”
玄一擡眸,望向監刑台。
太子林霜端坐在華蓋下,一身素白錦袍,玉冠束發。
雪光映着太子瓷白的肌膚,眉目如畫,唇若塗朱,清冷矜貴得不像凡人。
他的殿下,還是那麼好看。
玄一近乎貪婪地望着,目光描摹着太子的一眉一眼。
他記得太子雙唇的溫度,記得這雙手撫過他傷疤時的觸感,記得太子情動時眼尾泛起的薄紅……
可太子自始至終沒有看向他的方向。
“第六十刀!”
刑台上的“武威侯”已經不成人形,血肉模糊的胸膛微弱起伏着,像塊被剁爛的肉。
百姓的罵聲越來越惡毒。
“該千刀萬剮的畜生!”
“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你竟敢弑君!”
“就該誅你九族!”
玄一聽着這些詛咒,忽然笑了。
為了太子,他願意背負這千古罵名。
願意被千夫所指,願意遺臭萬年,願意從此活在陰影裡,做個見不得光的死人。
“第七十二刀!”
劊子手最後一刀剜向心口,“武威侯”終于斷了氣。
太子起身,雪白的衣袖拂過扶手,連眼風都沒掃向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回宮。”
清冷的兩個字,擲地有聲。
玄一望着太子遠去的背影,直到那抹白色徹底消失在風雪中。
雪越下越大,漸漸掩埋了刑台上的血迹,也掩埋了“武威侯江少麟”存在過的所有痕迹。
從今日起,世上再無玄一。
玄一從始至終沒有動,直到人群散去,刑場空無一人。
天色漸暗,一個戴着鬥笠的陌生男子走到他身旁,低聲道:“走吧。”
玄一沉默地跟上。
他們穿過冷清的街道,拐進一條偏僻的小巷。巷子盡頭停着一輛破舊的牛車,車轅上積了薄薄一層雪。
“上車。”男子掀開車簾。
玄一低頭鑽了進去。
車簾垂落,隔絕了外界的風雪。
車内狹小昏暗,隻有一盞微弱的油燈搖晃着。
玄一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這雙手曾經握劍殺人,曾經撫摸過太子的臉龐,如今卻隻能蜷縮在粗布衣袖裡。
“侯爺……不,林先生。”男子遞給他一套換洗衣裳,“從今往後,您就叫林玄了。”
玄一接過衣服,布料粗糙,磨得他掌心發疼。
“林玄。”他低聲念了一遍。
林,是國姓。
是太子的姓。
“殿下何時來接我?”他聲音沙啞。
男子沉默片刻:“等風頭過了吧。”
玄一點頭,不再多問。
……
牛車吱呀吱呀地前行,碾過積雪,駛向遠離皇城的深山。
玄一坐在車内,透過車簾的縫隙望着外面的景色。
雪漸漸停了,冬日的陽光蒼白無力地照在荒蕪的田野上。
偶爾有幾隻烏鴉掠過天空,發出凄厲的叫聲。
他們一路向南,穿過城鎮、村莊、荒野。
有時候,牛車會在路邊的小客棧停下歇腳。
男子去買幹糧,玄一則留在車裡,閉目養神。
沒有人注意到他。
偶爾有好奇的孩子湊近牛車,想看看裡面坐着什麼人,卻被大人一把拽走:“别亂看!”
玄一聽着外面的聲音,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