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的某個午後,暴雨傾盆。
市井攤販收拾好東西走光了,關纖雲仍不肯走,小攤拽到檐下,自己支了個杌子坐着,托腮閑看青石闆上濺起的水花。
她省吃儉用整個夏季,如今好容易攢夠差不多銀子,隻消再賣幾把小扇,便能去那錦繡閣揚眉吐氣,買下一匹浣花錦。
豆花嫂子見她縮在屋檐底下,斜密雨水打濕褶子裙,歎了一口氣上前道,“回去吧囡囡,天底下銀子是賺不完的,别再凍出風寒了。”
關纖雲雙手筒在袖子裡,聞聲揚起笑臉,“沒事兒,我再等等有沒有人來買。”
豆花嫂子勸不動她,隻得作罷,自己推着車走遠了。
雨來得急,落到街上騰起白茫茫的水霧。她正出神間,一個衣着精緻的女子沒帶傘,淋得青絲盡濕,便急慌慌躲到檐下,伸出手背擦去額間雨水。
“小娘子衣服上都淋濕了,買個帕子擦擦吧。”
關纖雲瞟過去一眼,把帕子遞到她眼前,笑盈盈道。
那女子接過手帕拭去衣領水漬,直接往她手裡扔了個龍眼大小的碎锞子,“多的你自己留着吧,下這麼大的雨還擺攤,也挺不容易的。”
關纖雲喜出望外,忙用衣袖蹭掉銀子表面的雨水,将銀子小心翼翼放進荷包裡。
“謝謝小娘子!小娘子心善,日後一定有好報!”
她把小攤收好搬上驢車,撐一把油紙傘跑到錦繡閣門前,繡鞋踩進水窪洇濕整片。
繡花閣門上亘着兩環青銅鎖,她透過雕花窗棂朝裡看去,店内隻有那個胭脂臉的女子坐在櫃台後,正剔着眉毛寫字,堂下兩個小厮拿抹布來回擦地。
她輕叩門環,一個小厮站起身走到門前輕聲道,“今日下雨,容易把紗淋壞,小娘子擇日再來吧。”
關纖雲還想再說什麼,但小厮已經走遠,那女子隔層層疊疊的紗瞥她一眼,繼而低下頭,熟視無睹。
“有錢都不賺,這人真是莫名其妙。”
她嘟囔着轉過身子,在階上撐開傘,雨幕頓時被隔開在傘外,水珠從傘筋滑落。
老驢見她來了,方才甩甩鬃毛站起來。關纖雲坐上驢車,油紙小傘抵在肩上,一人一驢晃悠悠朝家趕去。
雨天泥濘,驢車走得極慢,關纖雲坐在車上隻覺昏昏欲睡,手裡拿狗尾巴草編小兔子的動作卻一直沒停。
她盤算着等買下紗賺夠錢,便找人把小屋屋頂修葺一下,茅草都換成石磚,到了冬天屋子不再漏風,傅元也就不會犯寒症……
寒症?
腦海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她的手指頓住,半隻草兔子被吹落入泥,車轍碾過。
整整一日,她居然忘記了傅元的舊疾,把他一個人扔在家裡。
暴雨沒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寒飕飕夜風順着裙底鑽入,激得她打了個冷戰。
老驢悠哉悠哉走到巷口,她等不及,連傘都不打了,翻身下車跑向賃驢鋪子喊道,“驢我給你還回來了——我的東西還在車上,明天再來拿!”
說罷,也不管那老闆有沒有聽到,腳步不停地朝巷子深處跑去。
雨夜裡,百裡在大門檐下急得來回踱步,遠遠看見關纖雲的身影,三兩步沖進雨裡道,“小娘子,我家公子他……”
“他是不是又犯舊疾了?嚴重嗎!”
關纖雲胡亂抹一把臉上雨水,繞過他的身子跑進院子,邊扭頭朝身後跟着的百裡道,“你怎麼不告訴我一聲,或者直接去請郎中啊!”
百裡臉漲得通紅,聲音怯懦,“銀子都在小娘子的荷包裡,而且我本打算去找你的,是公子他死活不允,說是怕你擔心……”
關纖雲頓住了口,心裡湧上一股愧疚。
她推開屋門,隻見燈光昏暗,茅屋頂上滲的雨滴在地面彙聚成水窪,床頭唯一碗熱水,倒映虛虛的光。
傅元正蜷縮在床上發抖,煤油燈下一張臉蒼白無血色,似是在忍受極大痛苦。
她走上前去摸他的額頭,涼得手心發麻,傅元神志不清地蹭她的手,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道,“娘子,我好冷……”
“你,你先撐着,我去給你找郎中。”
關纖雲見他阖上眼又暈了過去,慌忙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傅元?你先别睡啊,萬一睡了醒不來可怎麼辦!”語氣染上哭腔。
傅元隻覺渾身腥寒如鐵,唯指尖傳來一陣陣馨熱香氣,耳畔有嗚咽哭聲,便知自己又惹小娘子不開心了。
“娘子,我沒事,雨停了就好了,不要亂花錢……”
關纖雲又氣又心疼。
這句“不要亂花錢”本是她平時最常跟傅元講的,沒成想居然被他學了過去,反過來教育自己。
“什麼亂花錢!難道要我白白坐在這裡看你受罪嗎?!”
她擦去眼角淚水,替他把錦被往上拉一拉,起身朝百裡道,“百裡,你在屋子裡好好照顧他,我出去請郎中,一會兒就回來。”
百裡聞言面露猶豫,“小娘子,雨下的這麼大,你一個人出去太不安全了,要不還是我去吧。”
“你忘了傅元如今什麼身份嗎?”關纖雲眉頭緊鎖,手忙腳亂将雨笠戴上道,“若是讓熟人見到你,把事情鬧大了怎麼辦?!”
百裡沉默片刻,隻得無奈點點頭,“我知道了。”
她走至門口,似是想到什麼,又從手腕上褪下玉镯放在門楣上,扭頭沙聲道,“我若兩個時辰還沒回來,你就直接拿着镯子,去國公府請人。”
說罷轉過身,沖進茫茫大雨之中。
急奔一陣跑到賃驢鋪子,她使出全身力氣猛敲門環,銅鐵相撞的清脆聲響混在雨中,多了幾分凄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