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時他被人追殺,躲到了我的船上。我上前一看,胸口是一個深刻的掌心,人奄奄一息。他渾身濕漉漉的,氣若遊絲道,姑娘可以容我暫歇片刻嗎。我道,你受了摧心掌,活不過今晚了,還是快點走吧,不要死在我的船上。他道了一聲好,重新滾回河中。我心道這也是個奇人,半句軟話不說,竟兀自赴死,便一路跟随于他。與其說是遊,倒不如說是漂了半夜,他終于爬到了岸邊。”
“那是一座高山,我看着他勉強摸進一個岩洞,失力倒在地上,連忙上前探脈,體内真氣紊亂,幾欲将心脈震斷。中了摧心掌的人不會馬上暴斃,但不受控的真氣會四下沖撞心脈,使人受摧心裂肺之痛,傷者内力越強,持續時間越久,極為消磨心智。他滿頭俱是冷汗,偏偏一聲不吭。”
“我生平最見不得這樣有骨氣的人,會顯得我軟弱無能,于是刁鑽道,你今天不說一點服軟的話,我是絕不會救你的。哪知我看錯了他,他根本不是什麼鐵骨铮铮之人,聞言甚至露出迷茫之色,輕聲道,姑娘求你救我性命。我一怒之下,運功為他梳理了氣海丹田,現在想來也有被美色//誘惑的緣故……”
謝妤聽得有些發愣,這和她想象中爹娘的定情之景截然不同。
“再後來,我們在江南相遇,那就是後話了。”方青萍道:“你此番去江南,不妨多走走,替我看看碧月湖、栖雲山……可惜你去的時候太早,水上還結着冰,等日子暖和了,就能看見接天蓮葉的盛景了。”
謝妤道:“沒關系,等天氣暖和了,我們全家一起去瞧,您和爹就可以重履故土。”
方青萍聞之一笑,似乎是默認了,道:“我早該讓你多出去走走的。你自小說要開宗立派,但缺少了江湖曆練。闖蕩江湖,不僅為了結交好友、切磋武功,更在于領略天地風物。走過的路多了,心境就變得開闊、廣遠,不再拘泥于眼前的方寸之地,更有甚者,連生死都能置之度外。”
“我爹給我取名青萍,我兒時極不服氣,青萍,水上浮萍而已,偏給我這樣微末細弱之名。後來識了字,讀了書,才知曉青萍是與幹将齊名的寶劍。青萍夜嘯芙蓉匣*,不鳴則已,一鳴必要驚天破地。如今,我這把寶劍久而不用,已生斑斑鏽迹,再也斬不斷任何人了,我希望你能繼承我的意志,破開桎梏,莫讓明珠蒙塵。”
“娘,”謝妤很少聽方青萍說這樣多話,但見她語氣鄭重、面色肅然,便道:“我答應您。”
方青萍一手輕輕撫過謝妤的臉頰和眉眼,似乎要将她完整刻進眼裡一般:“很多事真是時也命也,我前半生如此飒然恣意、快活灑脫,唯一做了一件軟弱的事……阿妤,你可不要學我。”
“什麼軟弱事?”謝妤隻覺她的話如同雲山霧繞,教人聽不分明。
“沒什麼。”方青萍便搖頭輕笑道:“明日我就不來送你了,時辰太早,我起不了身。”話畢才施施然離去了。
謝妤獨自坐在梳妝台上思忖了片刻,想不明白今日阿娘是出了什麼毛病,說話行事都一反常态,自己尚未出府,怎麼說得就像要生離死别一般?
或許天下所有母親看着女兒出嫁都懷着如此憂切之心?
謝妤望了望銅鏡,卻見一個人影在探頭探腦,出聲道:“小魚,可是有事?”
謝魚走進屋内,道:“小姐明日出城,可以帶上我嗎?我還沒有去過江南,不知道那裡是什麼樣的風光。”
謝妤:“可以是可以。隻是我爹不會留你和阿撫一起練功讀書嗎?”
謝魚仿佛松了口氣:“侯爺已然應允了。您身邊帶武者侍衛太過紮眼,由我随侍,侯爺也更放心。”
“唉,要是能帶阿撫一道去就好了,他一直想嘗嘗江南的魚鮮和梅川有什麼不同。”謝妤歎口氣,“他是最貪玩的性子,這次竟然也沒鬧着要去。我覺得爹對他也太過嚴苛,人生何足漫長,虛度個把月光陰,又有什麼要緊?”
謝魚低頭沉默了良久,道:“以後還會有機會的。”
謝妤覺得那種古怪感又從心頭油然而生,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隻好不再細想:“嗯,也對。我給他帶些吃的玩的,哄哄他便罷了。”
第二日清晨,天光熹微,兩輛馬車自謝府東南角而出,穿過城門,往南方駛去。車輪碾過有足有三寸深的積雪,留下兩道蜿蜒的車轍。
車外挦綿扯絮,車内暖室生香。謝妤将車簾掀開一角,很快感覺到了刺骨寒意,她映着雪色晴光,将抱着的劍寸寸拭淨,随之擱在案上,聽它磕出一聲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