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昶沒有接。
尖銳的來電鈴聲貫徹安靜的室内,他花了幾秒鐘把這串号碼記住,然後切屏發給了有門路的朋友,讓他查一下歸屬地信息。
長期無人接聽,電話挂斷了,但是賀昶知道,很快對方就會再打來。
他其實猜到了是誰,做這些事隻是想确認而已。
養父母的悉心關懷帶給他的溫暖尚未褪去,這對夫妻就在他的世界裡粉墨登場,賀昶無不諷刺地看着手機屏幕,果然,三十秒後同樣的号碼再次打來了。
朋友正好回複:“歸屬地是月城。”
這可以指向兩種結果,一,他的親生父母從未離開過家鄉,但是一直沒有找過他。二,他們最近才回來,落腳不久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吸他的血。
無論是哪種結果,賀昶都沒打算給他們好臉色看。
他接了,那邊傳來一道略顯滄桑的女聲。
“喂?請問你是賀昶嗎?”
他以前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父母開心的時候就叫他“弟弟”,不開心的時候就叫他“多餘的”,賀昶這個名字,他們是從哪裡得知的呢?
他裝着懵懂,回複了一句:“您好。”
女人見找對了人,情緒高漲起來:“小昶,真的是你!媽媽找你找的好苦啊,托了好多親戚,好多關系才拿到你的電話号碼……”
“請問你是?”
“我、我是你媽媽呀,你不記得了嗎?兩歲的時候,我還給你買過糖葫蘆,冰激淋。你以前最喜歡在我擇菜的時候蹲在旁邊數螞蟻了,你忘記啦?”
賀昶沉吟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
而後他略帶歉意地說了句“抱歉”。
“沒什麼印象了。”
女聲頓了頓,沒有繼續分享這些記憶,而是另辟蹊徑:“過了這麼多年了,你忘記了也很正常。也怪我跟你爸,在你那麼小的時候就離開家……這些年,真的是苦了你了……”
他過得好得很。
耳聽她開始打感情牌,賀昶單刀直入地問:“找我有什麼事?”
女人仍在僞裝:“當然是想見見你了!你和爸爸媽媽分開了這麼多年,現在我們回來了,難道你不想見見我們嗎?我聽你爺爺說,你現在京大讀書是嗎?好,真好,我們小昶有出息,将來肯定也是個賺大錢的人……”
賀昶笑笑:“是啊,我現在還沒畢業就已經存了不少錢了。”
女人一聽,更是欣喜:“真的?!你不愧是我和你爸爸的兒子,從小就聰明懂事,你小的時候就很喜歡看書寫字,那時候我就笃定你一定是塊讀書的料……”
賀昶笑了一聲,沒說話。
那邊又揮揮灑灑地說了一堆他小時候的趣事,時不時還提起給他花過的錢,就連準備上幼兒園的時候買的一支鉛筆都記得價格。
可賀昶記得很清楚,他沒能上成幼兒園。
因為他是黑戶,父母沒給他上戶口。
想到這裡,女人也怕勾起他原本已經“遺忘”的回憶,她試探性地問:“你現在在外面讀書,一般什麼時候回來啊?……你打算什麼時候和我們見面呢?”
賀昶沒有率先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你們是想來找我要錢嗎?”
那頭沉默了,女人額嗯了半天,旁邊一直聽外放的男人忍不住了,一陣窸窣後奪過她手裡的電話,對着賀昶說了句:“喂?”
“是你吧,小兔崽子。老子找你找的可真辛苦,你那養父母真是像防賊一樣防着我們,生怕我們回來是為了和他們搶兒子。但是吧,你畢竟是吃别人家米長大了,我們也不能突然把你帶走,不然多對不起賀家啊,你說是不是?”
這麼快就撕破臉了,賀昶反而覺得輕松多了,他坐起來,走到陽台外。
外面陽光明媚,萬裡無雲。
“是。所以你的條件是?”
男人哈哈大笑兩聲,“我就喜歡和聰明人說話,不費事!我知道你現在的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對你很好,相信你肯定也不舍得放棄賀家那些店面和财産的繼承權,所以我們開個價,你把我和你媽生你的恩情買斷了,以後你就徹底是賀家的人了。”
“你說。”
“兩百萬。”
賀昶沉默。
“我知道你一個學生,現在手頭肯定沒那麼多錢。但是你可以打張欠條,分期彙給我們。等你出了社會你就有能力了,再加上賀家的幫扶,相信這兩百萬對你來說也不算很難接受吧?”
賀昶心裡飛速換算着數字,假設他和那個素未謀面的哥哥按照月城當地的最低生活标準按比例支付親生父母的贍養費用,再按照我國人口平均壽命進行計算,倘若這對夫妻活到八十歲,那賀昶隻需要支付不到三十萬的費用。
兩百萬?他們怕不是活在夢裡。
賀昶早就想好了對策,對他們這樣貪婪無恥的下作行為非但沒有生氣,還一口答應下來。
“爸爸媽媽給了我生命,我孝順你們是應該的。不過我手頭确實沒有那麼多錢,等我回頭和賀家商量商量……”
男人急吼吼地打斷他:“不行!不能讓賀家知道,這件事情是我們一家三口的事情!”
“為什麼?”
他們怎麼可能說得出口?剛回來月城的時候,他們就企圖聯系賀昶,卻被賀家掃地出門。賀老爺子在月城經營了那麼多年,商會會長的頭銜可不是白混的,地頭蛇一打招呼,這段時間他們連個零工都找不到。
倘若再被他們知道他們來騷擾賀昶,不僅吃不了兜着走,還很有可能被趕出本地。
男人是覺得自己和這小子是血肉至親,賭賀昶不會真的會放任親生父母流落街頭,所以才铤而走險。
沒想到這過程出乎意料地順利,他怎麼可能讓到手的飯票飛走?
“老爸讓你做什麼你做什麼就是了,問那麼多幹什麼?而且估計被賀家知道你和我們有聯系,他們會心有芥蒂吧。你畢竟是我們的兒子……”
“好吧,那就都聽你的。”
“我等你好消息。”
嘟嘟嘟。
電話挂斷了。
賀昶結束了錄音。
他收回手機,點開微信,發現剛才那個号碼給他發來了好友申請。
他面無表情地通過了驗證,對緊接着而來的寒暄和“想念”不置一詞,也不予回複,在眼看他們逐漸失去耐心之際,再發送一些狀似乖巧溫順的附和。
就這樣任憑他們的希望逐漸膨脹,變大。
像窗外炫目的光暈一樣。
賀昶深深地吸了口氣,先是給賀父賀母發了一些最近拍的照片,在得到他們發來的大拇指以後,心裡稍微松快了一點。
想到照片,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兩天沒有巡視祝希的社交媒體了。
雖然祝希是私密賬号或者設置僅好友可見,但是因為他和祝希是互關,所以她發了什麼賀昶都能看見。
盡管她很少發自己的照片,但賀昶就是忍不住想看,同一條動态看了一千遍了也還是會點開。
他慶幸開發商沒有設置訪客記錄和具體的浏覽次數,不然祝希就會發現貌似很多浏覽量的動态其實來來去去隻有一個觀看人數。
他先是點開了朋友圈、微博和抖音,發現沒有任何異常以後,又開始轉戰小紅書、豆瓣和ig。
風平浪靜。
他有點失落,但是又有點竊喜。
這說明祝希最近的情緒很穩定,生活也很充實,平靜到沒有什麼特别。
這平靜指的不僅是她自身,也意味着她的生活裡沒有出現什麼新的人來打擾。
賀昶總是視奸祝希,就是為了防止她認識了什麼人,自己卻無所察覺。
畢竟現在網絡太發達了,想要交友隻需動動手指頭。
他一邊為祝希不發自拍而感到可惜的同時,又慶幸這樣就沒有男的會去私信她了。
雖然不能夠杜絕她認識新男人,但好歹認識的數量和概率從某種程度上減少了。
賀昶靠在圍欄上,把她常發的那個平台之前發的動态又看了一遍。
他突然想起來ins還沒有看。
于是點開。
于是發現,祝希解除了私密狀态。
且在前天,發了一組新的照片。
在幾張小資情調的漂亮照片的裹挾中,夾雜了一張她的個人自拍。
*
祝希到咖啡店的時候,看見外面路過幾個人頻頻回頭,往弧形的落地玻璃窗看。
那拐角的位置坐了個美男子,端着咖啡杯眺望遠景。尚未褪去的午後陽光落在他英俊的側臉和無暇的皮膚上,五官和身形都完美得近似雕塑。
面對打量,他露出一個友好的笑容,惹得路人臉色通紅,飛速離開。
祝希推開門,按照高奕給的指示,對應着他發過來的照片,坐到了他面前。
“你好,我是祝希。”
那美男子偏頭看了她一眼,标準的笑容露出八顆牙齒,“你好。”
雖然早就在社媒上見過他的照片,但是沒想到本人居然這麼帥。祝希開玩笑道:“剛才在外面就看到很多人往裡面看,我還以為有流量小生來學校拍戲。”
“你覺得我長得像哪位流量小生?”
“嗯……感覺比較像頂流吧,微博粉絲破億那位。”
高奕哈哈大笑:“真的假的?很像嗎?”
祝希點頭:“真的。”
“其實很多人這樣說。”
“那更能證明是真的了。”
祝希翻開菜單,要了杯茉莉冰萃。
恭維過了,她也不想浪費時間,直接從包裡把自己最近畫的手稿拿出來。
時裝周的舉辦方是老牌企業,每年的評委基本上都是在圈内的熱門設計師中挑選。這麼多年來來去去都是那幾位,祝希當然沒有那個人脈能接觸到這些金字塔頂端的名人,但是努力搭上一條金邊也不失為一種捷徑。
高奕作為上一屆的優秀新人,能夠從一衆出色迥異的設計中脫穎而出,想必天賦和努力兩者缺一不可。
祝希在社媒上面找到了他的私人賬号,在自我介紹後發送了她的一部分作品給高奕,在得到對方感興趣的信号以後,懇切地請求他幫自己看一看意圖用于參賽的稿子。
他放下咖啡杯,翻開祝希的稿件。
高奕的睫毛很長,垂下眼睛的時候這鴉羽幾乎能夠将他眸中所有的情緒掩蓋。所以繞是祝希想要從他的眼神裡得到一些暗示,也顆粒無收。
他下半張臉匿在柔和的日光裡,被窗外的綠植籠上一層陰影,帥得讓人心驚。
祝希的心跳随着他浏覽的速度變快而跟着變快,緊張讓她甚至忘了和端咖啡過來的服務生說謝謝,拿到杯子的那個瞬間便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
高奕聞聲,掀眸看了她一眼,唇畔帶笑。
“你很趕時間嗎?”
“啊?沒有。”
“看你好像很着急。”
面對比自己有天賦的同學和更專業的老師,祝希都不會感到緊張。那是因為她覺得那些人的水準都不是自己想要企及的。
然而眼前這位看上去隻比她大了幾歲,就已經在市場上已經建立了穩定的客戶群體、在行業内也頗受贊譽的、成熟的設計師,讓祝希感到前所未有的忐忑。
因為她的作品在被她想要成為的人審閱。
如果對方覺得不妥,那就意味着她離自己的夢想和标準都還很遠。
祝希放下杯子,很清脆的一聲響,讓她決定放下初次見面的防備。
她釋然一笑,老實道:“因為我很害怕。”
“害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