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晚晴叙說到這兒,眉頭微凝,或許在這一刻,她想到了母親的結局,目光中逐漸顯露出她自己也未覺察的痛苦。
于是空氣再次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半晌之後,錢晚晴才緩緩道:“那些話,有的我當時能聽懂,有的卻全然不明白,隻是聽他們的口氣,知道這是很讓大人惱怒的事,我趴在自己屋子的門檻那兒,不敢走出去……
“主屋的燈火把他們的影子映照在窗紙上……我見着錢真的影子舉起手又放下,舉起手再放下……半晌之後,他才擠出一句:‘你瘋了……你真是瘋了!我怎娶了你這麼個丢人現眼的瘋婆娘,不許你去!’
“阿娘聽他這樣說,隻是冷笑:‘方才你氣勢洶洶的興師問罪,現在我說找人對質,分剖明白,你又不許,這是什麼道理?錢真,你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隻是覺得自己的官聲受了損,隻是心疼你竭力維持的體面,隻是借機耍威風罷了!’
“阿娘說‘官聲’兩個字的時候,把聲音拖得長長的,似乎在譏諷錢真并不是官,人前人後,卻總擺着一副官老爺的架子。緊接着我聽見‘砰’的一聲,窗紙上映出錢真的人影飛起一腳,就踹在阿娘的小肚子上……”
“我看見他打阿娘,心裡焦急,我叫:‘爹爹,不要打!别打我娘!’然而那時錢真已經有些壓抑不住聲音,他在吼着:‘丢人現眼!丢人現眼!你這不守婦道的賤人!’
“他一面喝罵,一面用力去往地上踹,并沒有聽見我的叫聲。我雖然瞧不見,卻也知道他在踢倒在地上的阿娘。慌忙往外跑,想要去保護阿娘。可跑得太急,腳在門檻上一絆,我隻覺天旋地轉,頭重重磕在了地上。
“我鼻孔、嘴巴裡全是血,心裡很害怕,叫卻叫不出來,哭也哭不出聲。我瞧見窗紙上映出的影子,錢真還在不住的拳打腳踢……
“我趴在地上,一陣清醒一陣迷糊,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将阿娘從地上拎起來,惡狠狠地道:‘從今日起,不許你再出門!再讓我瞧見你跟旁人說一個字,先割了你這賤人的舌頭!’
時至今日,錢晚晴也隻有十二三歲,放在後世,不過是剛入初中的年紀。她嗓音之中,還有幾分沒褪去的稚嫩清脆,學着錢真的口吻說話,有些說不上的違和。
然而景南陌卻隻覺一股怒火直沖天靈蓋,腦海之中,紛亂龐雜的思緒翻湧如潮。她忽然想到:錢真把月娘打得這般厲害,怎麼第二天發覺有人上吊、前去幫忙的那些街坊,全然沒瞧出不對?
她轉念一想,錢真如此表現,說明他是極愛面子的人。無論在家如何逞兇耍橫,卻不希望外人議論一句。他實施家暴時,很可能刻意避開了頭臉。
隻是給他這般拳打腳踢,月娘定然掙紮求生,所以和他有了肢體沖突。她那枚指甲,很可能就是這時抓壞的。如果是後世,指甲裡說不定還能提取到DNA物證,如今卻是無望了。
錢真将月娘吊在房梁上,僞造自殺之時,應當重新給她換過一套衣裳,遮掩自己行兇的痕迹。
看月娘的遺骨,她顱骨上還有一道鈍器傷,但那傷當時有頭發遮掩,收斂屍骨時,錢真很可能自己負責頭部,沒有旁人摸過月娘的後腦,所以街坊們沒有發現異常。
景南陌鬧中亂糟糟的過了許多念頭,見錢晚晴神色黯然,似乎有一股氣梗在了喉頭吐不出。她忍不住半站起來,伸長手臂,拍了拍那少女肩膀,示意安慰。
錢晚晴身子一顫,顯然對這樣的親密舉動已經很不習慣。但怔愣了片刻後,她還是對着景南陌不着痕迹地點了點頭,低聲接續道:
“阿娘給錢真拎起來,搖搖晃晃地站直了身體,她的聲音變得很是虛弱,可……可我聽見,她竟然在低低發笑……
“我聽見阿娘說:‘我知道你為何發怒,你怕我與人當衆對質,議論沸騰,傳到那些上官耳中,叫他們覺得你治家無方。其實,你若是真的如此要臉面,就不該分人家辛苦掙得的血汗錢。那時候,你怎不怕旁人議論?’
“錢真氣壞了,連聲呼喝:‘住口!住口!你這無恥賤人!’阿娘給他罵了,也不生氣,隻說:‘好威風,好神氣,可我不是你的一個物件。你要行便行,你要住便住。’
“阿娘說着,一瘸一拐地往門邊走。錢真見她絲毫不退讓,忽然在她身後冷冷道:‘你不是?’阿娘的身子一頓,還未待她出口反駁,錢真忽然雙手抄起放在旁邊的門闩,用力朝她後腦打去!”
“……!”錢晚晴此言一出,景南陌都不禁臉上變色。她和遙岑在墳地之中,的确發覺月娘的後腦顱骨之上有一道鈍器形成的骨傷,形狀近似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