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少安似乎也看出來了,垂下眼輕笑一聲,“這些打碎的東西,不管值千金幾兩,都不過一個數,我自是不會同夫人計較,還請夫人寬心。”
他伸手往前,彎腰做出恭請的姿态,“請。”
蘇意歡邁步出去,發現不遠處站着的,憂心望向這邊的湘雲,同她擠了擠眼睛,示意她一切都好,湘雲點點頭,這才不再像先前一般,被腳下的地燙的站不住腳,身子左搖右晃地往這邊看。
陸少安又繼續問,“夫人還未回答我方才的問題。”
蘇意歡:“嗯?”
“夫人撒了一通氣,如今可爽快了?”
蘇意歡見着他是不肯放過這件事了,随口一答,“差不多吧。”
“那此番身隕的茶具,能換得夫人舒心,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雖然先前打定不與他說那麼多,蘇意歡眼下卻還是有些忍不住,“你怎的知道我心裡不爽快?”
陸少安點了點自己的眉心,
“此次我見夫人來時,眉心似染有愁緒,但上次我見得夫人在市集上被人為難,都沒有露出這般神色。我知曉夫人聰穎機靈,這世上難有事情能困住夫人,所以夫人眼下這般,一定遇見了什麼聖賢人都解不開的難題,心中煩悶。故而想同夫人打趣,叫夫人将心中的氣先撒出來。”
蘇意歡提防起來,停下腳步,“你我不過是見了一面的緣分,再說得寬些,也就是都在苦尋親人,有些同病相憐的共通點,除此之外,我名聲狼藉,緣何值得陸公子為我做到這等地步?”
對于蘇意歡的目光,陸少安避也不避,笑了起來,“要說些華而不實的話,我自是能兜兜轉轉說出好一通來搪塞夫人,能叫人咂摸半晌,到頭來卻發現其中半句有用的措辭也無。”
“不過夫人要聽我真心話,可莫怪少安或許稍顯風流,但還請夫人相信,鄙人并無冒犯之意。”
蘇意歡:“什麼真心話,你隻管說?”
陸少安:“美玉合該無暇,我若是有幸能得一塊美玉,自是要捧在手心好生恭敬奉養,不叫她沾染蒙塵落灰,暗沉了半分光芒。”
陸少安這番話叫蘇意歡心尖一熱。
她聽出來陸少安大抵是什麼意思了。
但蘇意歡的目光一從他身上挪開,冷靜下來之後,心裡頭那别扭羞臊的熱氣便哄然消逝了。
陸少安的面皮太多了。
至今她都不知道他最本真的那張是什麼模樣。
而他如今擺上的,對她流露出欣賞的面皮,又是不是想将他冒犯的事情掀過去。
但如若這前因後果這麼套,方才砸毀茶盞,于他而言,除了能叫她心情舒暢些之外,對陸少安本人似乎并沒有一點好處,反而是印證了他的那句話。
——他視她為玉石珍寶,不忍見她蒙塵落灰,光芒黯淡。
……
想到這一層,蘇意歡又羞臊了起來,不知如何應對才好。
好在她揣着的那盞釀糟了的酒,散出的臭味将她熏醒了過來,她想到有正事,趕忙将腦中這些有的沒的全部打散,也裝作沒将陸少安那番話放進心裡的樣子,沖他禮貌地笑笑,
“今日陸掌櫃助我的事情,我定當記在心裡,待我釀酒的技藝精進之後,定為陸掌櫃奉上我這最好的酒,叫陸掌櫃喝得暢快,喝得盡興。”
……
樊興樓雖然以批切羊頭出名,釀的酒的滋味,在嶽甯一衆飯館酒樓中,算不得出挑,但其間的釀酒師傅,指點蘇意歡這類初入門的,還是綽綽有餘。
釀酒師傅名喚趙百泉,走過去的路上,陸少安同蘇意歡說,
“我先同夫人打個招呼,那趙百泉,是個怪脾氣的,平時不太愛搭理人,若是他擺了臭臉,夫人可切莫往心上去,他并不是針對誰,而是對誰都這樣。”
蘇意歡曉得做生意的商人,向來以自己利好為先。
這趙百泉釀的酒,既是并不出挑,以他樊興樓的名義,何不另請高明。
“既是如此,公子你就沒有請别的釀酒師傅的打算?”
陸少安隻道,
“我這樊興樓,既有撐得起台面,留得住客的菜色菜品便是足夠,若樣樣做到頂尖,豈非叫其他酒樓沒了活路。到時候别人家門可羅雀,再一看我這店面,門庭若市,那他們豈不要反過頭來圍剿我,那我真是要叫苦連天去。不若手下留些空子給别人,叫别人能分吃得這塊油水,我也能好過些。”
陸少安說完這一通,正巧走到後院。
由着後院和廚房是隔開來的,此處并沒有什麼煙火油膩的氣味。
他站在半敞的竹門前,忽而沉了聲,“更何況,這世上總有比黃金萬兩更為貴重的東西。”
聽得這句,蘇意歡撇頭,觀他神色。
陸少安面上卻似雁過無痕,仿佛方才那句感慨之辭并不出自于他口中。
他推開門,擡腿跨進了院門,随即嘴邊揚起一道和煦的笑容,沖院子裡懶懶躺坐在搖椅上的頭發花白的男子走去,
“趙百泉,我來看你了。”
名喚趙百泉的男子連眼皮也不睜,喉間悶悶道一聲“嗯”,就算是對陸少安說知道了,聽到了,你可以走了。
陸少安也習以為常的樣子,站在他身後,拉了一下躺椅,叫躺椅搖晃得厲害起來,将安生躺着的趙百泉驚醒,他才噌地一下打開眼皮,跳下來,回頭指着陸少安就是一句,“你個小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