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撕扯着溫侯府正廳的沉寂,鎏金狻猊香爐吐着龍腦香,青煙攀上紫檀屏風上繡的《雪獵圖》,又碎在燕灼襦裙的銀線竹紋間。
“你的東西?你的什麼東西?”溫晉斜倚在酸枝木太師椅上,指尖摩挲着和田玉扳指,可能他潛意識裡想說的話是:你算什麼東西。
燕灼見狀,神色坦然,不緊不慢地開口:“我與江姐姐自幼時便交好了,我們約定過,鶴明将來會喊她一聲幹娘,同樣的,棠梨也該喚我一聲幹娘。”
溫晉一聲“哦?”語調略微上揚,帶着幾分探究與不滿。
她迎着溫晉驟然冷厲的目光,“今日所求不過一樁——送棠梨入白鹿書院。”
白鹿書院踞于皇城東郊栖鳳山麓,天子腳下。
作為世家貴族與皇親貴胄培養子弟的不二之地,白鹿書院的學子們身份不凡。
溫侯府的大小姐與大少爺皆在白鹿書院就讀,在先生的教導下,誦讀經典,探讨學問。
溫晉揉了揉太陽穴,似乎對此事很厭煩 ,“燕司制倒是心急,令郎尚未加冠,倒先操心起本侯家事?”
溫晉的眼中倒映着燕灼從容的笑意,看得他心中起了一股子無名火。
“既如此,便與侯爺說些當務之急。”
她輕擊掌,燕鶴明将布料都呈現了上來,三款布料乍看之下,似是一母同胞,難分軒轾。
修長手指逐一撫過面前的布料,燕灼聲音不疾不徐:“溫侯爺覺得,這些布料有何不同?”
溫晉上前一步,目光在那幾匹料子上來回打量,眉頭不自覺地皺起,須臾,他深吸一口氣,“看不出來。”
言罷,還攤了攤手,毫無掩飾自己對這方面的不精通 ,倒是少了平日裡運籌帷幄的精明模樣。
“今歲秋狝,尚衣局奉旨制玄色四合如意雲紋獵裝。”燕灼垂眸,修長手指随意把玩着桌上的茶盞,微微用力,盞身旋轉,水漬暈開,在桌面上洇出一片不規則的形狀。
燕灼神色恭謹,緩聲說道:“下官承蒙聖命,奉命操辦此事。可制作所需材料極為難覓,遍尋京城,唯有仰仗城中諸綢緞莊各施所能,共襄此事。其中三大綢緞莊,實力雄厚,理當多擔重任,貢獻尤多。”
言罷,她隻是一頓,忽地擡眸,語氣徒增添了幾分肅然:“隻是下官着實未曾料到,素帛居所呈之布料,竟最為粗劣。翻檢其呈上之物,竟連一塊堪用的好料子都尋不出來 ,實在有負所托。”
左邊那匹上品蜀錦,由蜀地織工精心缫絲、穿梭織就;右邊這塊蘇繡緞子,同樣是上乘之選。
而中間那匹看似相同的布料,實則暗藏玄機。
不懂行的人隻覺其外觀與前兩者無異,可在行家眼中,破綻百出。湊近細看,能發現部分絲線粗細不均,紋理也略顯雜亂,這擺明了就是以次充好,混入了廉價蠶絲的劣質僞冒品。
燕灼上手輕輕摩挲,手感粗糙,遠不及真正的上品順滑;對着光一照,透光處的光影斑駁,毫無規律可言,與真品的均勻質感截然不同。
燕灼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向前逼近一步,怒目直視溫晉,質問道:“素帛居難道想給陛下用這種料子嗎?”
溫晉雲淡風輕,不慌不忙,“燕司制,素帛居隻負責交布料,至于是否采用,那得看你們尚衣局。”
呵,狡詐的老狐狸。
呵,年輕的丫頭片子。
燕灼神色間透着幾分凝重,緩緩開口:“下官想說的,當然不止這個了。
實不相瞞,這件事情已然鬧得沸沸揚揚,都有人将狀子遞到衙門了,一口咬定素帛居以次充好,拿參了蠶絲的劣質僞冒布料,妄圖蒙混過關,欺瞞衆人。
如今衙門那邊也在着手調查,隻怕此事很快便會水落石出,屆時,素帛居恐怕難以脫責啊。”
溫晉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誰遞交的狀子,不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嗎?居然還在這裡演這一出自導自演的戲碼。
這幾年下來,素帛居于他而言,早早不是什麼綢緞莊了。他賣的不是衣服,而是一個庇護,他收的是銀子,而是人心。
靠着素帛居,他在氏族間周旋,構建起自己的關系網。
清苦的貧民百姓可買不起他那添加的摻了蠶絲的布料;買得起的,那也不是沖着那布料買的,而是看中了背後的門道,想着借此與他搭上關系,獲得些便利。
那摻了蠶絲的布料,隻是一個入場券。
衙門就算真的去查了,那也是查不出來的,因為一切的交易都已經結束了。
知道了那是以次充好的布料又如何?百姓會鬧上素帛居,然後呢?
貧民百姓的辱罵與溫晉何加焉?想罵就罵吧,罵了又能怎麼樣?
那些氏族更不必多說,溫晉還是那句話,一家綢緞莊而已,爛掉就爛掉吧。
此刻他還巴不得把這家綢緞莊送給溫棠梨。
這對溫晉造成不了任何的威脅,他的根基遠比燕灼想象的還要牢固。
日隐西移,餘晖漸斜。
“燕司制還有其他要事嗎?”溫晉此言一出,逐客之意已然昭然若揭。
因着江今禾的緣故,他與燕灼之間的關系,本就如同水火般難以相容。
燕灼問:“我的要求你考慮得如何了?”
溫晉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着木案,說得決絕,“我不會讓她去書院的。”
在溫晉心中,溫棠梨不過是個女子,無需接受過多的教育。在他根深蒂固的觀念裡,女子讀書識字實在沒什麼用處,反倒極有可能滋生出諸多“不安分”的念頭,一旦如此,便再難将其掌控于股掌之間,這是他絕不能容忍的。
他斷不能讓溫棠梨成為第二個江今禾,來阻撓他的腳步。
“那麼能麻煩溫侯爺一個事情嗎?”燕灼身姿挺拔卻又帶着幾分懇切,“看在江今禾的面子上,對棠梨的管控放得寬松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