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棠梨的指尖無意識地絞着衣袖,心中翻湧着複雜的情緒。
曾幾何時,她想要擺脫“溫晉女兒”這個身份,想要擺脫“溫府五小姐”這個頭銜,想要逃離那些束縛她的枷鎖。
可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至少現在做不到。她的能力還不夠,她的羽翼還未豐滿,她甚至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她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自己此刻隻能低頭應下。
她廣袖下的食指深深掐進掌心,喉間泛着鐵鏽味,面上卻端出應該屬于溫府女兒最得體地淺笑,“臣女不才,辱沒門楣。”
乾元帝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似乎看穿了她内心的掙紮,卻又未點破。
他微微颔首,語氣依舊溫和,“溫晉倒是養了個好女兒。”
溫棠梨心中一緊,恭敬答道:“陛下過譽了,臣女愧不敢當。”
乾元帝的目光在卷軸上緩緩移動,指尖輕輕撫過那行行墨迹,聲音低沉,“三更燈火焙新墨,五鼓雞鳴磨鏽鐮,莫問晨昏,繭裡光陰針上度。一粟千鋤篩稗草,寸絲百綴補殘袍,休言貧富,檐前雨雪掌中量。”
“好!好!好!”乾元帝一連歎了三個“好”。
溫棠梨有些不敢确定,這是真“好”還是假“好”了,前世今生,她都沒有與皇親國戚打交道的經驗。
還記得前世,溫棠梨嫁給了三皇子趙佑安,可兩人連照面都不曾打過,就被穿了個心連心。
可見與皇家走得太近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溫棠梨再次暗下決心,她要遠離京城,往南走一走,找個四季如春的地方,安穩度過餘生。
她會像母親一樣,尋一處小院,開墾兩畝地,挖一口井,井水清冽,她每日便在院中讀書寫字,偶爾出門走走,看那滿城的花開。
美好的想象就此打住。
乾元帝的話就像是一盆冷水撲了過來,“那依你所見,橫批該怎麼寫?”
上聯下聯有了,的确差個橫批,不過好在溫棠梨在思考下聯的時候把橫批也想好了。
她提筆寫下四個字,“勤耕儉織”。
乾元帝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話鋒忽地一轉點到紙上,“字是好字,意是好意,隻是這卷面……倒是有些難登大雅之堂。”
溫棠梨低頭看去,卷面上幾處墨迹暈開,朱砂圈點斑駁,确實顯得淩亂。
她臉頰微熱,低聲道:“臣女疏忽,請陛下恕罪。”
乾元帝擡手,“行了,退下吧,你去準備下一輪筆試。”
溫棠梨稍稍欠身,“是。”
每一場筆試結束後,都有一段給學子們調養生息的時間段。
溫棠梨借着空閑,她抿了口溫茶,初入口是陳年普洱的澀,待喉頭滾過三寸,才滲出井水湃過的甘甜。
“太厲害了!五妹!”
話音未落,藕荷色羅裙卷着清香,将溫棠梨整個兒裹進暖融融的雲堆裡。
溫芷筠從後抱住了她,兩張白皙的臉貼在一起,姐姐的脂粉蹭了她滿頰。
香香的。
張信斜睨着溫棠梨姐妹,嘴角一撇,拖長了聲調,“也就是趕上了好時候。”
茶湯在盞中蕩起一圈漣漪。溫棠梨低頭看着盞中浮沉的茶葉,而目光随着那圈漣漪晃動。
她擡眸瞥了張信一眼,唇角微抿,卻未言語。
溫芷筠卻已按捺不住,柳眉倒豎,活像隻炸了毛的貓兒。她一把甩開溫棠梨的手,指着張信就要沖過去,“沒本事就别在這裡狗叫!”
“诶——”溫棠梨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袖子,溫棠梨在她的目光中輕搖了搖頭,低聲道:“姐姐,莫要與他一般見識。”
暮色将張信的月白錦袍染成杏橘色,他甩袖帶起的風掀起了一陣風。
溫芷筠恨鐵不成鋼,突然拽着溫棠梨旋了半圈,兩人霎時變成面對面的姿勢。
“你看他那樣!忍他幹什麼!”溫芷筠捧着妹妹的臉,指尖陷進她腮邊軟肉,“你既然還在溫府,溫晉的權勢不用白不用,怕他幹嘛?”
這些日子被燕灼和臨雨養得,溫棠梨都無端豐腴了幾分。
溫棠梨被迫嘟着嘴,聲音含糊,“姐姐,倒是不急着這一時的口舌之快。”
溫芷筠眼中似有無可奈何,她摸了摸溫棠梨的頭發,“算了,你心裡有數就好。”
風乍起,兩人的裙角被吹成翩跹的蝶翼,那如墨的青絲也被風攪亂了陣腳。
下一刻,她就聽見溫芷筠說:“下回他再敢欺你,我就讓大哥套麻袋揍他。”
溫棠梨怔了怔,随後在兩人的一個對視下,忽地一同笑得花枝亂顫。
休憩時分,溫棠梨倚在廊柱旁,手中茶盞還未放下,便見燕鶴明緩步而來。他手中那枚書簽,與溫芷筠腰間那枚“玄武”書簽如出一轍。
“真是巧了。”燕鶴明笑吟吟道:“令姐也是玄武簽?”
溫棠梨點點頭。
溫棠梨心中五味雜陳。
一個是姐姐,一個是朋友,她竟不知該為誰喝彩。
另一側,裴硯之與溫阮幼稚地鬥嘴。
這兩人興許是宿命使然,皆是“白虎”書簽,必有一戰。
可歎呐,那得到麒麟簽的人,不過是得到了命運的垂憐,空有運氣罷了。
腹中無半點詩書經綸,胸無丘壑,一到第二輪比試,隻能黯然退場。
…………
廊外竹影掃過溫棠梨案前時,第三輪限韻詩已至尾聲。她蘸了蘸半幹的硯台,腕間翡翠镯在燭光裡劃出半弧森森然的綠光。
“青龍組魁首,溫棠梨!”
夫子高聲宣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