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嚴施主,你知道存活在你腹中的,是什麼嗎?”
“……我知道。”
梅氏攬着懷裡的丈夫,正為他拭去額頭滲出的冷汗,聞言一怔,狐疑地看向對面的弘楔。
他們沒有離開宗祠太遠,三個人,誰都支撐不了太久。借着月光暗淡的天色,三人在一處半開的假山下暫時藏身。弘楔跏趺而坐,抓緊一切時間恢複體力法力,隻盼着在秦道長一行找到自己、亦或是純嘉趕到之前,能多恢複一兩成體力。
聽到這個回答,他忍不住打量嚴柏風——明明因為忍受痛苦而面白如紙,神情卻依然能夠保持溫和良善。
一個清醒的嚴柏風,一個目光柔軟包容一切的嚴柏風,一個看着誰都無比專注不會敷衍的嚴柏風,這樣一個如風如月的人,身上居然隐約透出一絲自厭自毀的憂郁氣息。
根本不用誰來解釋,從他睜開眼睛地那一刻,弘楔便明白了他的災難來自何處
——任是誰被他溫柔以待,都不會願意對他放手。
隻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起過多的愛慕。
“秦道長在你身上施的法術,目的之一是殺死‘它’,你明白嗎?”
“我明白。”嚴柏風的呼吸有些急促,半靠着梅氏的肩膀,望着弘楔,目光懇切,“他不隻是要殺死‘它’,秦道長最想做的,其實是将‘它’煉化,為己所用——”
說到這裡,他的眸光微微閃爍,“弘楔法師,嚴柏風在此,多謝相救。”
弘楔蹙起了眉,“你怎麼會知道貧僧,知道秦道長?還有,”他頓了頓,“你謝我救了誰?”
嚴柏風唇角尚有幹涸的血迹,周身都彌漫着濃重的血腥氣,分不清是口中的,還是身上的。他用力咽一口唾沫,壓下嘔吐的欲·望,直視弘楔的目光,不閃不避:“我謝法師救了‘它’。至于我是如何知曉你和秦道長的所作所為,法師應當比誰都清楚。”
他用力咳了兩聲,擋下梅氏拭臉的手,“是因為您的琥珀。琥珀入體,魂魄穩定,從那個時候起,我的意識便已經清醒,之後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都知道。”
梅氏眼中含淚,“嚴郎……”
嚴柏風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隻是笑意未及擴大,便因為痛苦而消失無痕。
“法師,您失蹤的琥珀在翎兒那裡,”他用力閉上眼睛,待一陣痛苦緩過,再次睜開,“是秦道長的意思。翎兒自小不甚機敏,秦道長斷言他是失魂,您的琥珀恰好有鎮魂奇效,他便聽從長姐的意思,将琥珀從我身上取出,暗中放入了翎兒體内。”
弘楔聽見了咬牙切齒的響動,梅氏聲音裡滿是狠戾,“嚴貞她怎麼敢?!”她雙手捧住丈夫的臉,話語裡夾雜着啜泣聲,“嚴郎,嚴郎我們先不管那些道貌岸然的惡人,我們先請法師救你好不好,好不好?聽純嘉道長之前說起什麼‘羽衣人’,你身體的怪異是因為那羽衣人嗎?你先前一直不肯對阿音說,可、可阿音是你的妻子呀,你、你不要擔心,無論你做什麼阿音都會站在你身後支持你的——”
嚴柏風唇邊浮起一個嘲諷的笑。
他輕輕閉上了眼睛,沒有回應身旁的妻子。
四下變得十分安靜。
隻是這安靜并沒有持續太久。嚴柏風蓦地睜大眼睛,原本芝蘭瓊華一樣的人,面上盡是痛苦之色。
再開口,聲音跟着斷斷續續:“還請……法師幫忙……”
弘楔已經從地上起身,居高臨下,目光悲憫地看着他:“我知道已經等不了,可我現在的法力,連一成都沒能恢複。取出小蛇需要剖開你的身體,能否減少流血、減少痛苦,我并沒有太多保證。”
“您不需要保證,您,大可放手來做……”
梅氏慌了神,“蛇……剖開身體?法師,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嚴郎身體裡為什麼會有蛇,為什麼要——”
弘楔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或者,這種事情,還是交由本人來解釋更加合适。
他擡手阻止了梅氏的詢問,搭手幫嚴柏風橫躺在地。
“梅夫人,”他指指梅氏頭上的銀簪,“借您發簪一用。”
他手上沒有利器,思量再三,最趁手的工具,大概隻有梅氏頭上的那枚小小發簪。
“還請夫人略作回避。”
“我是嚴郎的妻子——”
“嚴施主不會願意您這樣看着的。”見梅氏目露委屈,弘楔隻好違心解釋,“這個過程十分血腥,夫人還是應該理解……”
待到梅氏轉過身去,弘楔看着躺在地上衣襟大開的年輕男子,将手中銀簪遞到他眼前,“嚴施主,得罪了。”
橫躺的身姿如同獻祭,嚴柏風目視蒼穹,語氣荒涼。
“有勞……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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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力的流失讓腦筋也跟着不清醒了——弘楔覺得自己有些瘋狂。
或許是被嚴柏風的意念所感染,亦或是被那些赤紅的鮮血所刺激,手起簪落的那一刻,他居然完全無視了自身的安危,用那将将恢複的丁點法力來為嚴柏風止血。
刀口一開,鮮血湧出,法力卷入,空氣跟着發生強烈的扭曲,迫得人睜不開眼睛。被孕育了近半年的羽衣族後人循着血意蜿蜒而出,貪婪吸收着弘楔體内釋出的法力。嚴柏風瘦弱的身軀出現不規則的起伏,幾個彈指過後,一點翠綠的顔色自刀口處浮現,很快,綠色變濃,濃濃綠意之下,血琉璃一樣的眸子蓦地睜開,尺許長的青翠小蛇,一邊蜿蜒着身體爬出,一邊機警地打量周圍的環境。
嚴柏風半個身子都浸入了血泊中。隆起的腹部消隐之後,身形恢複,他的身體顯得越發消瘦,甚至有形銷骨立之感。
弘楔拼着最後的氣力為他止血。一旁,素手突兀探出,一把掐住青蛇的七寸,蛇信吐出,蛇尾掙紮着纏上素白手腕——染血的銀簪馬上就能穿透青蛇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