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此時再觀此貼,邊看邊點頭,似是在品味這風流美韻,半晌看罷,似是不确定道:“大伴,我觀此兩貼,似乎都有小王之風,是也不是?”
馮大伴不由得擊節而歎,“太子爺當真法眼,已得其中三味了!這《異趣帖》,對其作者考究,向有蕭衍和王獻之兩說,以傾向前者為多,所以衆人都認可是梁武帝所作,但是因這貼實在有二王之風,也有人疑似子敬之作。而《溫泉銘》書風酷似《晉祠銘》,全從二王一路來,唐太宗書法在大王和小王之間,但從作品看似更多地得之于王獻之。米南宮在《書史》中說得很清楚:‘太宗力學右軍不能至,複學虞行書,欲上攀右軍,故大罵子敬’。”
“這又是為何?太宗何以揚大王而抑小王?”朱翊鈞并不懂這個道理。
馮保并不能給九歲的小太子講解明白這個道理,隻能含糊道一句:“太宗畢竟是萬歲爺。”
朱翊鈞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倏爾又有一問:“大伴,皇帝的書法就一定好麼?”
“這是當然,萬歲爺文治武功必是樣樣來得!”馮保順嘴肯定回答,他今日似是心慮重重,按照他以往的水平,随侍作答謹慎老成,決計不會有這樣的疏漏。
果然,小太子抓住了其中的機竅,揚眉笑道:“可是我朝太祖大字不識一籮筐,照樣開創了盛世,難道太祖不是明君?”
馮保心中一驚,這問題實在是不好回答,思慮片刻後答道:“奴婢失言,太祖皇帝當然是萬世明君。大凡開國帝王,武功為主,承平帝王,多賴文治。”
這話題不能再聊下去了,小太子可以問,再問越發問出好的來,馮保就不能再答了,他忙将眼神一睇,在旁侍候筆墨的小太監孫海忙上前,偷偷扯了扯小太子的衣袖,朱翊鈞一回頭,就看到孫海拿手指了指外面的樹梢,朱翊鈞這才想起來,昨兒路過宮後苑時,在一顆高大的古梅樹,那熱烈的紅在尚未化盡的白雪覆蓋下,更覺脂光粉豔、花吐胭脂。妙中之妙的是枝杈上發現了兩隻做了巢的喜鵲,因為走得急,隻是匆匆記下了位置,想着今天要去看看的。于是,忙對馮保說:“大伴,今兒就到這兒吧,大伴自去,讓孫海伺候即可。”
馮保如釋重負,連忙行了個禮辭出來,朱翊鈞果然帶着孫海偷偷從慈甯宮後門溜出來,一路踏雪尋梅,過承光門,一路來到了宮後苑,找到了那天的古梅樹,一看卻傻了眼,那樹上本來的鳥窩不知被誰掀翻在地上,窩裡的鳥蛋四散摔出,有兩個已經磕破,蛋液流成黃白一片。小太子一見這場景,登時狠命跺了跺腳,恨恨道:“不知是哪個狠心的,怎麼能做如此不仁之事!”
說罷,朱翊鈞怅怅地望着樹梢,很有幾分傷心失落。此時也不走了,索性在附近找了塊光滑大石随意的坐下。這倒是把小太監孫海吓了一跳,太子身份貴重,此等行為不合禮數,況且剛剛下了雪,這石頭甚是冰涼,這樣坐下恐傷身體,忙上前行禮,欲要勸止。
誰知朱翊鈞将手一揚,止住了孫海未出口的話,“你也不用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是馮大伴平日裡常說的話,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馮大伴也不在這兒,你就閑一閑吧。我問你,你今年多大?”
“回太子爺的話,奴婢今年十四。”
“那你比我大五歲,你是多早晚來這兒的?”
“隆慶二年入的宮,已經三年多了。”
朱翊鈞怅怅地望着古梅樹,問道:“宮外好玩麼?”
孫海點點頭,片刻又搖了搖頭。這倒是引起了朱翊鈞的興趣,反倒是追問:“你這又點頭又搖頭是為什麼?到底是好玩還是不好玩?”
“有時候好玩,有時候不好玩。轉眼就快過年了,年下看社火唱堂會時好玩,但是餓肚子不好玩。”
“餓肚子?餓肚子是什麼感覺呢?你的娘親不給你吃飯麼?”朱翊鈞好奇地問着孫海,小太子天生貴人,實在是不理解怎麼會有人餓肚子,餓了吃飯不就成了。
“我家裡窮,沒得吃,所以爹就把我賣了,換了些糧食養活家裡,那樣我也能吃上飯了。”
小太子不由得上前拍了拍孫海的肩膀,歎道:“你也可憐,放心吧,跟着我不會讓你餓肚子的。”
兩人正說着,那旁邊樹上傳來了啾啾唧唧的鳥叫聲,原來是築巢的兩隻大雀兒飛來了,那兩隻雀兒見樹上已經沒有了鳥窩,不由得啼叫不住,在駐窩的地方徘徊不去,小太子看着這大雀兒可憐,轉頭看到樹下的鳥巢,不由得升起一種豪情萬丈的救鳥情結,于是對孫海道:“我爬上樹,把這鳥巢給放回原處,你在樹底下接應我。”
這可把孫海三魂七魄撞了個煙消雲散,讓小太子爬樹,他就是有三條命也不夠死的,“太子爺,還是奴婢上去吧,太子爺在樹下看着就成。”
“你這奴婢,休要多言,我是太子,你要聽我的。”說着這小太子也不理會孫海的苦苦哀求,将衣擺往腰帶上一塞,就向樹杈爬去。
孫海無法,隻得在樹下護佑着太子并将鳥巢遞給他,朱翊鈞本已經将鳥巢放置妥當了,誰知突然那隻大雀兒見有人動了自己的鳥巢,頓時猛得向人頭上猛沖來,小太子忙伸一手驅趕,另一隻手吃力不住,一個不留神,猛地一空,人就從樹上跌了下來,頓時暈死過去,這可把孫海吓得半死,忙不疊地去叫人,這一暈倒是湊巧,結果陰差陽錯,讓五百年後的魂靈鸠占了個鵲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