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太醫,我兒怎麼樣了?”李貴妃忙不疊地問道。
兩位太醫對視一眼,楊濟時上前行禮道:“太子脈象平和,起搏有力,應無大礙。隻是從樹上摔跌下來,一時有些暈眩,靜心歇上幾天,便可痊愈。臣給太子開一劑散瘀通絡湯,若是願意喝就喝上一碗,不願意喝也罷,隻要飲食節律,暖着些,多睡眠,三五天就有望痊愈了。”
李貴妃聽了太醫的話,便知道兒子這次摔得不重,才略放下心來。剛一聽到兒子摔下樹來,李貴妃心裡一時又驚又怒,驚得是身為大明太子,居然在重重保護中受傷,她第一反應就是有人要對太子不利,不由得心驚膽戰。怒得是堂堂太子不學好,居然也爬樹玩鬧,全然沒有一點兒皇子的風儀,這樣以後怎麼能夠擔起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不由得讓人憂心。好在不幸中的萬幸,太子這次沒有摔着。
“有勞太醫了。”李太後示意女官将四方謝禮給到太醫,看着兒子這虛弱的樣子,不由得悲從中來。
卻說這段時間,李太後深覺煩心,自己的丈夫,也就是大明至高無上的隆慶皇帝最近染了風疾,已經卧床調養了,國事全權委托前朝内閣大臣們。前廷的大事李貴妃管不着,自有大臣們操心,可是後宮的事物亦是繁雜,陳皇後素來身體不好,也不得皇帝喜歡,一直獨居修養,不理會後宮諸事,現在皇帝又病倒了,李貴妃照顧了這個還要照顧那個,每日早起要先去給皇後請安,說說體己話兒,還要記挂着皇上的龍體,飲食湯藥皆要小心,另外有宮務要處理,三頭更忙。現在自己的兒子又出了事情,一想到重重深院,有人想趁這個多事之秋對兒子動手,她就心驚肉跳,這等四面楚歌的形勢,直接将這個素來堅強的女子逼出了三分焦躁之氣。
為人母則強,李貴妃這時眼裡已經不見了淚痕,倒是眼角尚有三分紅意,愈發顯得怒氣中燒,厲聲喝道:“馮大珰,你給我解釋一下!你是怎麼看護的太子,藐視太子幼沖,你們這些後宮的奴婢也專洑上水去了!”
若說剛剛得知小太子從樹上摔下來時,馮保隻是驚吓,那現在就是驚恐了,李貴妃的話直接點出了症結所在,太子要是出了事兒,自己就是有一萬條命也不夠賠的,等于直接将自己置于了危險的邊緣。
馮保噗通一聲,狠狠地跪在地上,“啪!”舉起左手就給了自己一個耳光,用力之猛,臉上立刻浮現出通紅的掌印,那兩排恭肅嚴整至極的小宦官都忍不住輕輕撩起眼皮,隻看了一眼就趕緊垂下眼睑不敢再看。
“啪!啪!啪啪!”馮保左右手開工,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臉,抽到嘴角都滲出血來,邊打邊請罪:“都怪奴才疏忽大意,沒有看好主子爺,隻想着給貴妃娘娘回話,這千小心萬謹慎,還是出了疏漏,辜負了貴妃娘娘的托付,奴婢萬死,就是千刀萬剮不能贖其罪啊!”
馮保一邊說一邊掌掴自己,他偷偷擡眼見李貴妃還是滿面寒霜,沒有一絲動容的神情,不由打向臉上的巴掌更加兇狠了些。他知道,藐視太子幼沖的罪名萬萬不能認,認下了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希望娘娘看自己還得用的情況下,尚還有一絲救命的機會,這個時候隻能一口咬死了是自己疏忽失誤,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馮保自從當上司禮監秉筆太監後,什麼時候丢過這麼大的臉,在司禮監當差,就是出去見官都要大三分,最近也是因為皇帝陛下身體有恙,國政大權全權交給了内閣去操持,司禮監秉筆太監要負責批紅,反而更忙。其中内閣首輔高拱素來與自己不睦,兩人早先就多有沖突,現在高拱當國,給馮保找了不少麻煩,馮保這一陣子疲于應對,所以一時沒有顧及到小太子,這才出了纰漏。
“奴婢就是再癡蠢,也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全是仰仗着聖上、貴妃娘娘和太子,怎敢有任何不敬不恭之心,除非不想要自己的小命了!”認罪不全認、求饒講舊情、脫罪表忠心,一氣呵成、行雲流水,好會說話的奴才,朱翊鈞在旁看着暗暗心驚。馮保的掌掴一記更比一記兇狠,似乎若是李貴妃不肯原諒,他就要把自己拍死在這個地方,嘴上說着句句是該死,意思卻句句是求情,真是紮紮實實給朱翊鈞上了穿越以來第一堂冷酷又殘忍的宮廷生存課程。
朱翊鈞扯了一下李貴妃的衣袖,懇求道:“娘親,是我不好,不關大伴的事兒。我見有鵲兒的巢被掀翻在地,大鵲兒在枝杈上哀啼,心有不忍,想着我有父皇、母親的疼愛,想來這大鵲兒一樣疼愛自己的孩子,這才決定将鳥巢給放回原處,結果不小心從樹上跌落下來。這也不是大伴的錯,娘親别生氣。”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特别讓李妃驚喜的是,皇兒小小年紀就有仁愛之心,于是心中的惱怒也消散了三分。
“罷了。”李貴妃還是讓馮保停下了,隻是還沒叫起,馮保也不敢有絲毫行動,依然恭恭敬敬地在地上跪着。李貴妃無意識的轉動着手腕上的一串金剛菩提佛珠,顯然是在思考這件事情,皇兒在後宮出了這樣的事兒,在貴妃看來還是底下人伺候不盡心的緣故,必然是因為東宮年紀小,衆人有所輕視,馮保一人恐怕看顧不過來。
“娘親,孫海呢?”
聽到兒子這話,李貴妃更加怒從心中起,“那樣不醒事的奴婢就該打死!撺掇着主子上房揭瓦、胡作非為,遇到不妥的事情也不知道規勸,你還敢提他!”
“娘親,不是孫海的錯,是我執意要爬樹的,孫海勸過了,他一個奴才怎麼好阻攔我呢?就是有錯,也是我錯在先。”這話說出來,倒是讓李貴妃驚訝了,就是在旁邊跪着的馮保也是心中一動,小主子的性情不錯,特别是肯擔事兒的品格,很有些與衆不同。
見貴妃還是不為所動,朱翊鈞有點撓頭,記憶中的李貴妃是個心智極為堅定的人,若是餒弱,也不會從一個小都人一步一步爬上了貴妃的位置,還生下了大明朝唯二的皇子。
當今聖上還是裕王的時候,娶了原配昌平李氏為後,可惜李皇後不幸早早病故,後來又娶通州陳氏為繼妃,也就是當今陳皇後,可惜陳妃在長子長女不幸罹世後就一直身體不好,又性格耿直,因為屢次勸皇帝勤儉戒奢,隆慶皇帝覺得這繼妃道學枯燥,不甚合他的意,漸漸地也就不大顧惜她了。倒是覺得在書房侍候筆墨的小丫鬟李彩鳳乖覺伶俐、活潑大方,甚合裕王的心意,而陳妃又是個熟讀女戒三從四德的賢惠人,也就做主給裕王收了房,不想這個小都人是個有福氣的,不到一年的功夫就生了貴子,母以子貴,于是從她的地位從都人一下子晉升到裕王側妃的名位,裕王登基為隆慶皇帝後,李側妃又生下皇次子,再次晉升為貴妃。
按照常制,哪怕李貴妃是貴妃之位,朱翊鈞也不能叫自己的生母為娘親,應該叫姐姐,而母後、娘親這樣的稱呼隻能叫皇後。自古後宮争寵,皆是刀光劍影。畢竟皇帝就那麼一個,那麼多婀娜多姿的粉黛佳人怎麼照顧得過來。隻是陳皇後賢惠,李貴妃也素習按例尊敬皇後,兩人關系不錯,倒是發展出幾分姐妹情分,所以也沒人挑這個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