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陽光斜灑進廳中,眼前的張太嶽,尚如耀日一般光輝奪目,朱翊鈞眨眨眼,似乎被那融入日頭的光暈所震懾,那團光刺入眼睛裡,直喇喇得幾乎要激起淚光。
張太嶽幾乎人人稱頌、魅力四射的一生在命運的最後十年内急轉直下,背負滔滔罵名,雖機阱滿前、衆镞攢體,仍一意孤行去纾難救國。
悔否?
否!
商君豈能不畏?豈能不知?縱使商君不知,李斯為何不知?王安石、範仲淹又知與不知?那張居正又是否得知身後之事?若是不知,何來句句谶語?
那是,雖千萬人吾往矣,雖九死其猶未悔!
史書上一句勇敢任事,豪傑自诩,是何等沉甸甸的分量。
朱翊鈞已然明白了,這樣的話以後也不必再問。
“張先生講解得甚是明白,吾今有所得!等我回去請父皇賞賜各位先生,不必辭謝。”
衆人行禮謝恩,雖說了不必辭謝,不是說今日不必面謝,而是說明日不用上一封封謝銀币疏,各位先生都是翰林院儲相出身,自己還是給父皇減少些工作量吧。
“張先生不曾事先準備,今日我随口說一篇,就能如此詳盡明白的講解出來,也太過于博學了!”
“殿下英明天錫、睿智夙成,臣等職叨輔導,分内之責。”
“張先生是哪一年的進士?”
“回殿下,臣于嘉靖二十六年登科。”
“和殷士儋殷閣老同年麼?”
朱翊鈞這話令張居正驚訝,一是因為太子居然知道殷士儋是哪一年的進士,可見殷士儋在給太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二是因為太子居然會注意到臣子考舉年份,對于一位年僅十歲的孩子來說,這很不一般。
張居正表面不動聲色,朱翊鈞反倒是主動解釋起來:“殷閣老和高閣老在值房打架的事情,我在父皇那裡聽說了,聽孟大珰說是你阻攔下來,我本以為卿像梁山好漢那樣雄壯,才能阻擋住山東大漢殷閣老的老拳,結果今日相見,倒是出乎預料。”
張居正一時有些羞惱,大明閣臣在内閣打架動手,這不但傳到了後宮太子的耳朵裡,連帶着也會在史書上留下一筆,縱使他一貫臉厚心黑,這時臉上也不由得透出三分血色,忙行禮道:“臣等慚愧!”
張居正這一謝罪,倒讓朱翊鈞一愣,他倒是沒想到張居正是這個反應,這事情在他看來不就是閣臣動手打個架麼,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大明曆史上也不罕見吧,不過看張居正的表情,倒是很僵硬,他本意就是閑聊兩句,并不是想将氣氛弄得如此尴尬。
朱翊鈞見此不好再聊這個話題,隻能再轉換話題問道:“聽說張閣老是少年神童,不知登科時是什麼名次?”
張居正更是慚愧:“臣不才,冒竊盛名,僅得二甲第九名,猶未能掉鞅文場,奪标藝苑,甚愧!”
朱翊鈞一口茶險些噴出來,見張居正如此情真意切,朱翊鈞不由得在心裡呐喊,這三年一次的進士及第,二甲第九名、全國第十二名,居然這麼拿不出手麼?!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張居正看起來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隻是錐處囊中,其末立見,他總是在不經意間閃過一道銳利鋒芒,以他超高情商也隐藏不住的銳利奪人。
頭角峥嵘,理所當然。
可以,這很張居正。
卷吧!卷吧!誰還能卷過你張太嶽!
朱翊鈞默默地在為此後的日子默哀,這樣的帝師,簡直排山倒海的壓力,“我想到先前聽宦官們說起一件事,前首輔徐華亭督學浙中時,有一秀才使用了‘嚴苦孔卓’之典,徐華亭批某秀才是‘杜撰!’後來發卷,這秀才去找徐華亭申辯道:‘這是揚子《法言》中的典故,不是學生杜撰的。’徐華亭應道:‘不幸早第,苦讀書未多。’今日聽了張閣老的話,才想起這段往事,聽說徐卿在翰林院教過張先生,‘不幸早第’與‘猶未能掉鞅文場’,真是一脈相承地令人汗流浃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