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不動聲色,又拿起一本接着讀:“拱蒙陛下任用,令掌吏部事宜……乃專肆日甚放縱無忌,臣不暇悉舉,謹以其不忠之大者略陳之:陛下聖體違和,大小臣工寝食不甯,獨拱言笑自若,……知其不忠一也。東宮出閣講讀乃曠世之盛典、國家之重務,拱當每日進侍左右,乃止欲三八日叩頭而出,是不以事陛下者事東宮矣……其不忠二也……”
朱翊鈞在心裡歎了口氣,這哪裡是呈給聖上的奏疏,怕不是馮保特意挑選出來,讓自己看的奏疏。
第一本是劉奮庸暗度陳倉地影射高拱是個‘權奸’,第二本就是曹大埜明火執仗地參劾高拱不忠國君、特别是不忠自己這個儲君。
“我兒,高先生可有如此待你?”誰知自己還沒受影響,這話倒先讓皇上聽了進去,馮保眼神一閃,臉上異彩連連。
朱翊鈞示意旁邊的太監将聖上扶起,拿了一個靠枕墊在背後,又将熬好的藥試了試溫度,端到皇上跟前:“父皇,起來坐坐吧,總是躺着都躺沒力氣了。”
隆慶皇帝并沒有喝藥,手上幾乎握不住勺子,旁邊伺候的孟沖搶步上來準備喂藥,皇上不理他,固執地看着朱翊鈞。
“沒這回事兒!高閣老内閣事務繁雜,出閣讀書時每次都親自來安排,通查過一遍環節後才行禮告退,況且張先生也是從開始一直侍奉到結尾,張先生是高閣老的副貳,高閣老分身乏術,自然安排了最信任的人過來,兒并沒有感到被怠慢。看這曹大埜的彈劾奏疏,疏中毛舉、舊事細故,追其實際,也非确鑿事實、曆曆有據,父皇安心養病,兒這裡自會調停,不會令自己受委屈。”
隆慶皇帝這才點點頭,由着孟沖伺候服藥,朱翊鈞待皇上服藥後睡下,才與馮保一同出了乾清宮。
“大伴是要去文華殿送奏疏麼?”
馮保令小黃門捧着奏疏,自己倒是兩手空空行禮道:“奴婢派張宏先送殿下回宮。”
真是桀骜啊,若是李貴妃在,馮保決計不會說出讓别人送的話來,怕是要争先恐後地去拔個頭籌。
“父皇聖體違和,戒怒戒燥,像是今日劉奮庸、曹大埜這樣的奏疏免不了令父皇擔憂。”小太子這話已然很直白了,這樣富有挑釁性質的奏疏不利于病人清養。
馮保語氣恭敬道:“回殿下,皇上聖慈隆恩,高閣老如此行為,疏失聖望,奴婢不忍聖心被欺瞞,望殿下多加體諒。”
好一個春秋責備賢者,避重就輕、颠倒黑白的本事真是學盡了。朱翊鈞本意這樣無端彈劾大臣的奏疏就不要再拿給皇上看了,反正聖上一天也看不了幾分奏折,大部分都是司禮監代為批紅的,獨獨挑出這幾分挑動皇上的情緒,不,或者不是為了挑動皇上的情緒,而是為了挑動自己這個太子的情緒,這個時機選得真是精準。
這樣奏章必定會經過内閣。高閣老被彈劾,自然要停職,自請上疏緻仕,看來内閣馬上要補人了,高拱絕不允許内閣隻有張居正一人,高儀入閣勢在必行。
聽了馮保的敷衍,朱翊鈞并不惱怒,倒是順着馮保話頭道:“無論高閣老如何待我,此時父皇聖體要緊,必不令父皇憂心為上,縱然我受些委屈,又有何妨?”
馮保這才松口道:“殿下仁義忠孝,令人感懷,奴婢曉得了。”
“隻是打攪不當,馮大伴辛苦。”
“為國朝聖君做事,不敢言辛苦。”
兩人一遞一句說了一回。
朱翊鈞在心裡默默歎了一口氣,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時當形勢轉捩之際,這是有心人在為皇帝辭世做的準備,一旦父皇龍馭上賓,必然會引起飓風一樣的政治震蕩,思慮缜密深沉的人已然做好了先手。
高張二人鐘異姿、膺殊榮,履鼎貴之位,豎震世之勳,皆大略相埒。隻是這世間不世出之豪傑,隻樂意與馴順遵命者為侶,而難以容忍威望相埒、權位相當者并駕齊驅,可歎:巧機反借機來用,畢竟強中手更強。
隻是朱翊鈞身為當事人,總被别人惦記着親爹的死期,算計着好的時機待時而發,真是令人心驚肉跳,先王的喪鐘必與閣潮決戰的号角共鳴,一頭謀君王、一頭謀好友,真心狠啊!
深機密械總徒然,巧計籌謀亦可憐。賺得人亡家破日,還成撈月在空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