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今歲的冬天,來得急促、聲勢浩大。
都城盛樂已經被皚皚白雪徹底覆蓋,一夜過去,容氏連綿數頃的府邸銀裝素裹。
仆婢們有條不紊地穿梭在回廊之上,各行其是,沒有發出一絲擾人的聲響。
大家世族的下人,深受嚴格訓練多年,規矩禮儀莫說寒門,就連掖庭也望塵莫及。
屋外嚴寒,内室卻溫暖濕潤。
床幔垂地,其中才發出一點窸窣聲響,玉章已經俯身上前:“姑娘醒了?”
多年養生講究,她的起居定時,根本不需要玉章喚醒。
“今日是不是更冷了?”
容琬聲線中透着半醒不醒的慵懶。
玉章應了一聲,輕柔撩起床幔。
隻見容琬烏發四散,膚如凝脂,面似瓷玉,素手掩唇輕打呵欠,杏眼中眸光漣漣,盡顯情态妩媚。
玉章低下頭,心中暗暗驚歎。姑娘愈發美了。
容琬略略蹙眉:“等會随我出城,去看看赈濟的情況。”
門扇被打開,容琬的傅母林媪領着仆婢魚貫而入。
聞言,林媪深表不贊同:“城外粥棚自有管事看顧,哪裡需要姑娘你親自去察看?天寒地凍,凍壞了身子不值當。”
說着,她親自卷了溫熱的手巾,侍奉容琬起居浣面。
容琬微微一笑,沒有過多解釋。
待妝飾妥當,玉章取來雪貂絨制成的手籠,為容琬披上鶴氅,一行人往食廳走去。
士族豪門,不僅禮儀嚴苛,甚至連一飲一啄都極盡講究。
食廳之中,同輩們已經坐定,見了容琬,紛紛起身行禮。
身為長姐,又有朝廷加封的縣主爵位,身份是同輩之中最貴,她受之不疑。
但容琬還是含笑溫柔地回應弟弟妹妹們。
一同就坐後,婢女們依序奉上朝食,衆人安安靜靜開始用餐。
她用過一碗雪耳羹後,就放下了調羹。
食不言寝不語,但看她吃得少,容珏不禁關切:“阿姐,可是朝食不合胃口?”
容琬用帕子擦拭嘴唇,微微搖頭:“無事,我早晨胃口一向不佳。”
說罷,她向衆人告歉後,便出了食廳。
雪下個不停,容琬心中記挂着昨日入宮太後說的話,又擔憂城外施粥情況,準備與父親細談。
才走到書房外,方麟的怒喊已經傳到耳中。
“姨父,荀頤欺人太甚!他根本不管我們方家族人自古就依附着郦水而活,為了他的狼子野心,屯兵在郦水邊。”
“那些寒門庶民眼見軍營駐紮,以為有了依仗,也跟着在附近定居,這不是要活生生斷了方家的命脈!”
容琬面不改色,向父親身邊的管事何玟溫言詢問:“從兄何時來的?”
何玟恭謹回答:“郎君才起身他就來了,急匆匆的,說是有大事,害得郎君朝食未用就接見他。”
語氣裡有些不滿和鄙夷。
哪有這樣做小輩的,一點規矩禮數都沒有。
容琬颔首,提步踏入書房。
容垣年逾四旬,和第一任妻子隻有容琬一個女兒,不僅對她愛如珍寶,更是傾盡全力培養她。
容琬的能力與才華,絲毫不輸小輩中最出衆的容賦,隻是她身為女子,平素并不高調。
隻有容琬才能這樣随意進出容相的書房。
見女兒進來,容垣面露笑意,方麟則讪讪閉嘴,起身與容琬見禮。
方麟是容琬繼母的外甥,名義上,算是容琬的表兄。
“父親,昨夜雪下得太大,不知道粥棚情況如何,女兒想親自去看看,以免出了亂子。”
聞言,方麟眼前一亮,迫不及待道:“阿苒,我陪你去。”
容垣看了看方麟,又看了看女兒,撚須沉吟片刻,而後點頭。
犢車上,玉章取出白瓷茶盞,倒了一杯溫熱的清水,奉與容琬,輕聲說:“姑娘,出門前,奴婢見何玟已經為國公布置朝食。”
她很是不滿,方郎君莫非不知一早登門不合禮數?
若不是看在女君的面子上,何玟是絕對不會放方麟進門的。
方氏一介落魄士族,完全依附着容氏生存,容家還是太給他們臉了。
容琬懶得點評她繼母的家人,方麟雖然沒有眼色,但繼母安分守己便足夠了。
像方麟這種人,即使把道理同他嚼碎了說,他也不會懂。
略使小技就能讓他走人,何必浪費精神。
“屯兵郦水?”她回味着這句話:“郦水以南,是褚國地界。看來,大司馬的野心,更上一層樓了。”
*
盛樂城外,絲毫不見城中的繁華整潔。
滿是泥濘的道路上,偶爾有巡邏兵士列隊通過。
路邊三五成群歪倒跌坐的難民,眼中隻有困頓,不見一絲希望。
容琬放下車簾,沉默不語。
等見了粥棚中水多粥少的清粥,她愈發沉默。
管事以為她生氣,連忙解釋:“禀縣主,不是小的們克扣,而是實在供不應求……”
“我知道,不怪你們。”
粥若是做得太稠,固然頂飽,但也會吸引更多的難民湧來,到時隻怕更加無解。
相較于其他貴戚世家的粥棚,容家的粥湯至少能保證質量和數量。
容琬打斷了他的自白,輕聲吩咐玉章:“去别處看看吧。”
長此以往,不是辦法。
這才剛剛入冬,形式已如此嚴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