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天氣大晴。
容氏犢車才駛進通往文毓殿的宮中夾道,沒多久,劉太後便收到了消息。
容琬入宮探病的帖子她遲遲沒有回複,未曾獲召,就算是女眷也不能随便入内宮。
于是容琬近來隻去文毓殿給容相送午食。
聞訊,劉太後輕輕擺了擺手,女官便悄然退下。
她看着跪在地上為自己把脈良久的疾醫,喟歎:“阿虹姐,你何必這麼講究?起來吧。”
名喚阿虹的女子,實則是一名坤道,法号玄素子。
她滿頭的烏發隻以一頂簡單樸素的黃木蓮花冠挽起,身着一襲青色直領道袍,手執拂塵,面容清瘦神色自若,很有幾分世外隐逸高人的超然出塵。
聞言,玄素子灑脫而恬然地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講話,繼續沉默着為劉太後把脈。
待她收回手,起身一揚拂塵,恭敬作揖:“太後,貧道法号玄素子,凡名早已棄之不用。”
看着她不食人間煙火氣的模樣,劉太後無可奈何。
“好,既然如此,哀家也不拐彎抹角了,請道長看在已故的長姐份上,如實告知,哀家還能活多久?”
此話一出,玄素子想起已故摯友的音容笑貌,露出幾分緬懷之意。
她本是前朝陳國的公主,自幼與大劉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
陸氏造反推翻陳國,那時才十六歲的元虹,換上一襲紅裙站在盛樂城牆頭,手持長劍,決心自刎殉國。
是明敬大長公主以死相逼,才使陸家人放過了元虹一命。
元虹被送往雲中觀出家清修,這麼多年過去,她也漸漸放下前塵往事,虔心修煉。
因為醫術和香方之道日漸高超,雲中山竟然變得求醫之人衆多,香火鼎旺。
玄素子性情清冷厭世,不勝其煩,更沒心情對外交際,索性吩咐弟子關門拒客,不許擾她清修。
這次若不是劉太後送信,說自己身患重病時日無多,請她來診治,玄素子絕不會随便下山。
劉太後确實不曾誇大事實。
玄素子直率道:“從脈相來看,太後是痼疾,日積月累已經徹底壞了底子。除了用湯藥續命,貧道也想不出第二條路。保養得宜,戒掉憂思情緒,一兩年應是不成問題,若不然,天氣一熱起來,心神煩躁,恐怕您更加承受不住了。”
她說得委婉,劉太後卻聽懂了言下之意。
要是終日憂思不斷,恐怕也就這個夏天的時間了。
她慘然一笑,連話都說不出來。
玄素子見狀,目露同情:“太後,當日我被送往雲中山時,滿心求死,你阿姐和我說,人死如燈滅,該放下則放下。人隻能管生前事,哪裡顧得了身後名。貧道也将這句話送給你,放下執念,自然天地寬。”
劉太後卻不接話,而是果決道:“此事,你務必替哀家保密。”
見她聽不進去,玄素子也不再多言,颔首應承:“這是自然。”
劉太後看了她一眼,有些羨慕,“要是來世我也能同你一般,做個無拘無束世外之人便好了。可惜,這輩子,指望不上喽。”
玄素子淡然處之:“道家隻講今生,不求來世。”
劉太後聳了聳肩,這一刹,竟有幾分當年那個俏皮明豔少女的活潑動人。
玄素子眼底有些動容,略沉思,從廣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遞與劉太後:“這是我的信物,若是想通了要來雲中山,憑此物絕不會有人阻擋。”
劉太後接過玉佩,擡眸時隻見玄素子已飄然遠去,不由出神。
兩個月……也足夠她安排好一切了。
她的衡兒,從今後就要一個人面對這世間的疾風暴雨,她又怎麼放心得下。
劉太後眼含淚光,衰老灰敗的面容上,閃過一絲決絕。
“來人,給大司馬傳信,哀家要見他。”
猶豫片刻後,她又道:“明日召阿苒入宮吧。”
*
文毓殿内實則隻有王諄與容琬二人。
容相老奸巨猾,自然懂得要給孩子們自己相處培養感情的機會。
王諄機械地拿着食柶,一口一口往嘴裡送甜湯。
片刻後,他仿佛下定決心一般,放下了手中的食柶,無可奈何對一旁的容琬說:“阿苒,你這麼看着我,我吃不下去東西。”
容琬眉眼彎彎,托腮含笑,燦若春花秋月:“阿兄,你不喜歡我陪着你嗎?”
“咳、咳!”
被這麼一句話嗆到,王諄手忙腳亂地捂嘴低咳,面色通紅,幾乎沒有平日裡激揚文字的半點風采。
他苦笑道:“阿苒,不要捉弄我了。”
容琬這才收走他面前的甜湯,放回食籠,好整以暇道:“好了,喝不下就不要逼着自己喝了。”
雖然知道她是故意頑皮,但王諄卻沉浸在這樣的時刻中,久久流連。
他低聲道:“阿苒,謝謝你選擇了我。”
前幾日,容琬一反常态主動來文毓殿送午食,對他也不再疏離,王諄何等聰慧,自然懂得容琬的意思。
聞言,容琬反而寬和地搖了搖頭,“阿兄,不要這樣說。你很優秀,值得最好的一切。”
這是她發自内心的想法。
王氏嫡長子,年僅十九便官居五品秘書郎,多少世家大族發家便是從這一官階起始。
就算是容氏最出衆的容賦在他面前也要甘拜下風。
王諄卻不如此想。
他自幼被規訓得極為嚴肅刻闆,言行舉止皆是謙謙君子風範。
可是容琬,雖然她也是世家模子下培養出的貴女,但她的思想、氣質卻總有異于常人之處。
她和其他人,真的不一樣。
正是這點不一樣,令王諄感受到了另一種生命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