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鳳的使者身影消散後,顔府方圓百裡的冰封瞬間回暖,喚來沉寂一冬的第一場春風。
顔浮白經此異常消沉,茶飯不思。
“我想留下來陪陪你,好嗎?”
顔浮白一副了無生機的模樣,辛樂權當她已默許。
于是在她身邊晝夜守着,哄着诓着希望她多少吃些,小白看着她期盼的眼神每次都強壓下去,然後吃不幾口便吐,最終隻能請來鄉醫日日拿湯藥吊着命。
多年的執念煙消雲散,她要麼守着窗口發呆吹冷風,要麼昏昏沉沉睡着不知多少個時辰。
不過七日,形銷骨立。
這天夜裡,她做了一個夢。
夢中少年白衣蹁跹,眉目彎彎笑着看她。她很久都不曾見過那雙冰霜般的眸子了,清澈純粹的不含一絲雜質。顔浮白奔過去抱着他,那人依舊沒有消失,她一時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
少年再次半跪下來,微仰頭望着她,輕輕捏了捏她清瘦的小臂和肩膀:“小白,你瘦了好多。”
她聲音沙啞,想開口卻不知說什麼。
少年仍是舊時模樣,佯裝生氣:“小白,你沒有聽哥哥的話,沒有好好吃飯。你沒照顧好自己,哥哥很生氣。”
顔浮白思緒淩亂,一會是幼時做錯事被抓包,怕顔孚兇她,撒嬌賣乖:“哥,我錯了,對不起嘛……”一會是顔孚在她眼前化為飛灰,她痛苦的連哭都不會了:“哥,你别離開我好不好?”
“小白,哥哥又怎麼忍心放開手呢?哥哥永遠不會離開你,你忘記了麼?”顔清塵頓了頓,“小白,你還記得你的夢想嗎?懸壺濟世,去除苦難。答應哥哥,随心随性過一生,做你想做的事,不要困于過去,好不好?”
她的思緒一時回到過去,彼時爹娘尚在,日子安穩。她從早到晚嚷嚷着棄商從醫,爹爹氣的揚言要教訓她,心中又舍不得,裝模作樣被阿娘攔住,當時顔孚也是溫溫和和眉眼含笑,而她就躲在哥哥身後扮鬼臉,一家人都在笑,隻有爹爹邊吹胡子瞪眼邊無奈搖頭……
可是好時光總是稍縱即逝,她腦海中隻剩下一些零星片段,這樣稀少的美好,哪裡夠抵消往後的痛苦呢?
顔浮白越想越覺得頭痛欲裂,糊裡糊塗:“哥,我好想你們。你帶我走吧……”
“小白呀,爹娘都在保佑你,哥也會看着你,如果知道你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我們會很難過的。”顔清塵又揉揉她的頭發,不動聲色溫和打斷,“小白,如果你想我們,就去樹下歇歇,吃幾個杏子,念叨念叨,風兒會把你的思念帶到我們這裡。”
眨眼間黑風驟起,他的話朦胧消失在風中。
可顔浮白聽得一清二楚,那是他叮囑過好多遍的,是她的親人縱然死生不見仍舊殷切盼望的——
“小白,照顧好自己。”
顔浮白在嗚咽中醒來,心中漸漸升起一絲清明,耳畔的話語萦繞不息,眼前是辛樂關切詢問的場景。
她守了自己好多天,睡不了一個安穩覺,有時累的手肘支着床沿就睡過去了。
顔浮白抽泣一聲,而後緊緊抱住辛樂崩潰大哭:“我再也沒有親人了,樂姐姐,就剩我一個人了……我再也沒有親人了……”
辛樂心疼的不得了,不斷摩挲她的脊背安慰,直等她哭夠,确認她心緒平穩,才敢慢慢哄她入睡。
次日清晨,顔浮白突然想開了似的。
“随我回雲陰吧。”
“我要去常白山。”
她們幾乎同時說出口。
“不了。我哥說,他在山上種了棵杏樹,想讓我去看看。在那之後,我想去見見世界,讓懸壺濟世不隻是說說而已……”顔浮白撲進辛樂懷裡,“放心好了,樂姐姐,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辛樂幾次想開口,最終歎了一聲:“如果日後你想來雲陰了,随時。承諾你的,永遠作數。”
立春已過,碎雪仍未褪淨,風冷冽吹過,還沒染綠蕭索的枝條。
“就到這裡吧。”顔浮白翻上金漸層,小黃乖順的舔舔爪子,低聲咕噜。
辛樂折一枝柳送她:“……小白,要好好的。”
柳條還未抽芽。
大抵是,春風知别苦,不遣柳條青。
顔浮白接過柳枝:“放心……”
“珍重。”松熠見了這場景心中堵堵的,木讷的祝福她。
“别總使性子對樂姐姐發脾氣,好好珍惜。”
顔浮白如雪的白衣在風中散亂飄着,她沒再說什麼,小黃緩慢走遠一段距離,停下,顔浮白身體微抖,在辛樂看不清臉的地方回頭看她,發現辛樂一直目視自己。
辛樂心中鈍痛,她對生離死别早已麻木,隻讷讷道:“小熠,這世上竟有純白色的喜鵲……”
松熠望向顔浮白離開的方向,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連麻雀都沒有。
隻有顔浮白舉起柳枝擺擺手,而後小黃跑起來,眨眼功夫就看不清身影。
她再也沒有回頭。
浮雲擾擾,一夢南柯。
遠山薄霧缭繞,春風未到。
——她向霧裡走,去赴舊人間。
*
除夕夜時,顔清塵栽種的杏樹早早開了花。滿樹杏花刹那間綻放,紅的凄豔異常,似乎在倔強的與這山間孤寥抗争。
顔浮白彼時就倚靠在樹下,分明已立春,雪還是斷斷續續下個不停。她攏了攏毛鬥篷——白鳳遠走,顔孚故去,她日後再也不必為了上常白冬日裡着單衣,忍受嚴寒之苦。
身子暖和,心卻結了霜。又像心中落了一場不晴的小雨,永遠不會開心,也不會再有極緻的悲痛與難過。
恰如此時,山下村莊挂滿了紅燈籠,煙花綻滿天,樹上的杏花零星落下,喜極、美極。
而她見了如此絕美奇景卻一點都不開心:“我記得你滴在我身上的鮮血的味道,大約你不是尋常人,所以和常人鮮血味道不同。哥,你怎麼這麼傻,我用血養靈獸你都生氣,自己卻用自己的血來養花。”
……
“你又看不見,是怎麼雕刻的小人啊。這些木雕我很喜歡,爹,娘,還有我,你怎麼不雕個自己呀,我手笨,雕了好幾個你都不像,罷了,我們一家好像總是這樣,不團圓,不圓滿。”
“上元節了,你們還好嗎?爹,娘,哥,你們放心,我過得很好。月亮很圓,元宵也很好吃……”小黃伏在地上半睡,耳朵抖動幾下,顔浮白靠在樹下,用幾不可察的聲音輕歎着,“如果你們都在,該有多好。”
“今年春天下了好幾場雪,我去牢裡看望叔父,他好像老了很多,他說我去看他,他很開心……”
“叔父沒等朝廷問罪,自己服了堕靈的藥,一切都太突然了。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有顔憶在,顔家不會沒落,如今也沒有人再為難我。”顔浮白望着天邊變幻無常的流雲,“我是想說,叔父對我其實很好,你們要是見了他,不要為難他。我還沒有真心誠意對他說一句‘謝謝’,如果你們能相遇,替我帶句話,好不好?”
……
“哥,對不起,杏樹枯萎了,大概是它感知不到你的氣息,不想活了吧。不過你放心,我會好好活着,我一個人也會過的特别特别特别好,把爹、娘和你的那一份,一起賺回來。”
“又是一年春天,哥,我好想你呀。”
她取出雲陰的箋紙,落墨其上,信紙化作紫藤枝,千裡傳信,不多時便能送到故人手中:
樂姐姐尊鑒:
快雪時晴,佳想安善。
霧雪非他故土,顔氏亦非我家鄉,我要帶着這些杏樹種子,去見見外面的世界,連同我哥的那一份。
我會照顧好自己,勿念。
再祈珍重。
顔傾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