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衍笑了笑,說幾句好聽話哄老人,老人很疼愛他,縷着自己的白胡子無奈地搖搖頭,他趁熱打鐵,央老人給辛樂寫信,幫她打聽哥哥的下落。
辛樂跟着小衍回房間,一路上都在想泊楊城的事,小衍看出她心事重重,寬慰道:“爺爺是蕭氏一族的族老,被派來保護我們,他總怕我帶回來壞人,損害族人的安全……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壞人啊,況且姐姐一看就是好人呀!他老人家自己疑心重,說話也不好聽,不過爺爺絕對沒有惡意,要是讓姐姐不開心了,我代爺爺,向姐姐道歉。”
辛樂愣了下,心中感歎:真是個好孩子啊,比自己家裡那沒大沒小的刺兒頭強了不知多少倍……也不知小熠現下如何,不知師兄何時能趕到接他回雲陰。
“我沒有因為這個不開心。”
“令兄的事,姐姐也不要太焦急,吉人自有天相,姐姐要是急壞了自己,家裡人也心疼不是?”
小衍的房間很簡潔,沙洞不大,隻一張床,一套桌椅。
桌上擺着好幾張各樣的畫,金色葉子的參天大樹枝繁葉茂,應該就是小衍說的護城胡桐。樹下大片仙人掌,無不開着美麗的花,花朵繁多,顔色各異。不過可能是小衍偏愛紅色的原因,每幅畫上紅色花朵僅一朵,均處在視覺最中心的位置,顔色豔麗,尤為奪目。
小衍去守夜了,流火的河有一定幾率改道,所以白日和黑夜都需有人守着,在危險降臨時敲響警鐘,帶居民撤離。
辛樂坐在桌前,看着那寥寥幾筆刻上去的假窗,第一次有些動搖,她甚至一瞬間懷疑自己此行的意義。
卦壘的生存條件原來如此艱苦惡劣嗎?
不曾親身吃幾口沙子,茫茫大漠始終是詩行裡想象中遙遠的詞。不曾見過地下城岩漿邊掙紮求生的千萬人家,真的可以自以為正義來審判泊楊與蕭家嗎?
多少年前,蕭家先輩挺身而出,守大陣、救黎民,當時的他們一定被世人贊美、銘謝。多少年後的今天,他們依舊護着一方百姓,守着兇險的陣門,可如今的蕭家,不過落成斑駁史冊的幾頁,被世人徹底遺忘,他們的辛苦付出,似乎理所應當。
卦壘的環境日益惡劣,蕭家一面苦于盯守邊疆的兇陣,一面疲于尋找求生之路,保證卦壘子民的安全,他們的家鄉無臨無靠,他們的處境無依無援。已有此等苦衷,若因此心生不公、心懷不滿,不也是人之常情、情有可原嗎?
辛樂思索良久,疑點重重的調查之路迷霧籠罩,少的可憐的線索混亂不清。
當時她将泊楊城的城門賭在腳下流沙之中,誤打誤撞進入地下城,又福大命大被小衍所救。雖則在與他相處中并無疑處,卻依舊不可盡信。
畢竟依爺爺所說,小衍撿了很多迷路之人回這裡,可到目前為止,辛樂并未見到仙門之人的蹤迹。而且爺爺已然懷疑她的身份,身經百戰的一族長老可不是騙小衍那番說辭可以糊弄過去的。
如今線索已斷,唯一的出路就是去泊楊城,但她如今并無适當的理由去得到那一封引薦信。
若是就此離開徒步尋找,此路艱辛,危險重重,逢君不在手中,她就是有再強悍的靈力,也終究難為無米之炊。
泊楊城究竟在何地,失蹤的仙門弟子又在哪裡?
護城胡桐為何枯朽?綠洲木靈何故殘敗?蕭家為何不将卦壘殘酷的狀況上報仙門?又為何對近來頻繁失蹤的百姓和仙門弟子沒有半分回應?
咚!咚!咚!
沙洞外的兩盞燭光幽幽閃動,地下城無風,燭火卻似乎晃動了一下。
黑影閃動
……
鐘聲在地下城中回蕩,一下一下敲擊在人們心中。
轟隆隆的聲音緩慢而沉重的向地下城襲來,伴随着地面強烈震動,還有黏膩的熱浪撲面而來。
爺爺蒼老的聲音在擴音術的作用下十分清晰,依舊帶着老者特有的緩慢和沙啞:“注意,一級岩漿,所有人立即返回地面。注意,一級岩漿,不要去天山,所有人,立即返回地面。”
此刻,鐘聲已經停止,取而代之的是老人年邁的嗓音。
辛樂剛反應過來,小衍推門而入,二話不說,拽着她往外跑。
巨型鳄龜停在洞口,它身上馱着上百人,小衍麻利地帶辛樂翻上去。
鳄龜升上地下城頂空,辛樂向下看一眼,成群的巨型沙鼠和闊耳狐載着人類,疾馳在通往城頂的快道上,暗紅色的地下熔岩四面八方圍向地下城,像是死神奪命的倒計時,孩童的哭聲淹沒其中,幾近沉默。
到了城頂,大龜身上金色的光暈明亮起來,護着背上的人,它浴沙而行,迅疾平穩。
小衍的臉色很不好,焦急不安又心事重重。
辛樂沒敢安慰,從居民的口中聽得七七八八,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自從泊楊城不再宜居,他們在地下熔岩附近建造地下城,生活十餘年間,将流過這裡的熔岩分為六個等級。
比如六級岩漿會淹沒三五家沙洞,大家會互幫互助重新鑿洞居住。三級岩漿會摧毀一整個縱向沙洞群,也就是卦壘十三個村莊中的至少一個。這些年來最嚴重的一次被定為二級岩漿,整個地下城都被岩漿流過一遍,但值得慶幸的是,堅硬的沙土并未被毀壞,他們在地下城的最頂部,也就是天山之上臨時安了家。
可如今的岩漿不隻是像河水一樣流淌過地下城,而是像海浪一樣鋪天蓋地,所行處的沙土盡數融化。大地隐隐出現鮮紅的裂紋,那是地底火山即将噴發的征兆,這些火雖不會抵達地面,卻可以輕而易舉将他們的家盡數碾碎。
這意味着他們的臨時栖息地消失,在蕭氏尋找到新的宜居地前,他們沒有家了。
怪不得小衍不開心,辛樂都快懷疑自己是掃把星了,人家住了十幾年都好好的地方,自己剛來一天就沒了……
鳄龜在沙土中前行許久,久到辛樂能清楚地聽見不懂事的小孩子哭鬧着,怪罪父母不帶着新炖的蛇肉,這對如今的卦壘人來說,是極為奢侈的吃食。她看見剛出生不久皮膚嬌嫩的嬰孩被熱浪灼傷,他好不容易被哄睡,又被吵醒,哇哇哭起來,他的母親一邊抱着他搖啊搖,一邊無聲地流淚。她能看見村民臉上的悲哀和茫然,卻再也聽不見一絲半點像白日一般淳樸的笑。
鳄龜破土而出,與此同時爺爺的聲音戛然而止。
擴音術法,隻要在既定範圍内,是不會被土層阻擋分毫的。
小衍騰的一下站起來:“爺爺有危險!”
他将村民安放在地面,自己轉身走向鳄龜。
辛樂叫住他:“小衍!帶我去吧,我能幫你。”
小衍遲疑一瞬,點頭同意。
鳄龜入沙潛行,小衍不斷催促:“蓮池,快一點……再快一點!”
像碩大的雨滴砸在屋檐,沙礫打在防護罩上,鳄龜蓮池在不見光的土地中穿行,伴随着悲哀的風嘯。
到底是孩子,心事藏不住,小衍一副将要落淚的情态,偏逞強忍住:“爺爺一定看最後一人安全撤離才肯離開。”
辛樂沒說話,安靜聽他訴說。
這種時候,“不會有事的”和“不要着急”都太過火上澆油,說什麼都像是事不關己的風涼話。
經過短暫的沉默,一簇微弱的的光乍然明亮,而後地下城晝夜不滅的燭火映入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