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樂與老人不過兩面之緣。
第一次,辛樂在老人眼中讀出些隐隐約約的疏遠和厭惡,他似乎并不歡迎辛樂的到來。
這一次,辛樂在老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錯愕,那是與之前完全不同的東西,溫柔、期盼,以及一抹陌生又熟悉的決絕。
辛樂明白,爺爺真的不會離開了。
可小衍不懂。他隻是焦急地擔心和催促:“爺爺,快走啊!”
老人分明在回答小衍,目光卻始終與辛樂交彙。
“蕭家有千乘絕殺陣,世代看守。近年來,大陣頻繁出現裂口,我們數次聯絡線人,卻從未得到回應。”
“爺爺?”
老人不顧小衍的阻攔,繼續道:“邪巢之力波及數百裡,最終找到突破口,就是我腳下這片土地。昔日,我們借地下岩漿的力量壓制邪巢,今日,岩漿已不能填補裂縫。我若再離開,這世間便永無甯日了。”
老人目光堅定走到辛樂面前,直直跪下。
辛樂一驚,忙半跪在地,想扶他起來:“您這是做什麼?我擔不起您這般大禮,您快起來說。”
小衍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手忙腳亂扶他,開口便是哽咽:“爺爺,您别這樣……”
老人拒絕小衍的攙扶,小衍沒法子,也在他身側跪下了。
“穹山之巅,我見過你……若冰長老,老朽,有事相求。”
辛樂瞳孔地震,若是暴露了身份,還如何進入泊楊城調查。
她幾乎下意識地否認:“我不是,您記錯了……”
下一秒,她恍然反應過來自己的破綻,若不是若冰,應該根本不明白爺爺在講什麼,而不是對穹山和若冰一清二楚,隻知道蒼白地反駁。
老人很照顧她的面子,隻是緩慢地回答:“白玉靈劍,生命之樹,絕不會記錯。”
辛樂瞄小衍一眼,他心虛别過頭。
原來,從踏入卦壘的那一刻,他們就什麼都知道了麼。
“您說便是。”
老人愛惜地撫着小衍發頂:“老朽今日以性命為祭,死而後已,唯獨憂心這孩子年幼失怙,無人照料。”
他看着辛樂,一字一句:“我這孫兒,愚鈍魯莽,少不經事,卻勝在心性純良,我知長老心善,隻求您能夠護他平安。”
臨終……托孤。
辛樂縱使石頭心,此刻也不免悲傷:“這原本是我應該做的。”
老人枯槁的手緊緊攥着辛樂雙腕,連帶着她整個手臂都在顫抖。辛樂明白,有閱曆的人對客套話很是敏感,這樣略顯客套的話完全不能讓爺爺心安。
“且不說小衍救過我的性命,單說爺爺舍生取義,心懷天下,辛樂敬佩萬分。我既叫您兩日爺爺,您也默認下,那小衍便是我親弟弟。日後辛樂自當盡心竭力,不會叫旁人傷害他分毫。”
爺爺點點頭,顫顫巍巍起身:“要來不及了,你們快走,蓮池!”
小衍死命拽着爺爺衣袖:“爺爺,不要,我不要!要走一起走……”
不等他說完,爺爺狠心推開他,辛樂接住踉跄的小衍,隻來得及看清爺爺的口型,就被蓮池腳蹼扇來的大風帶到它背上。
蓮池迅疾地向上飛去。
透過金色的光暈和被狂風卷起的黃沙,向那個曾經有遲暮老者逗龜的小家回望,隻能看見被黑霧籠罩的龐大漩渦,還有下一秒就會将沙洞吞噬殆盡的猩紅岩漿。
小衍完全失去理智,不顧一切地要回去,辛樂還是狠心使用術法攔住他。
蒙人信任,托付幼子。
哪怕辛樂自己也不忍心,爺爺最後那句“帶他走”,卻是不得不做。
後來黑霧蔓延開,小衍癱坐在地,似乎被抽走全部力氣,隻是着魔一般喃喃不斷:“大封印術……所以你一直不肯教我,早就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原來是這樣。”
鳄龜以最快的速度載着他們離開,在混沌的黃沙中,沒有一句言語。
生離尚可有些預感和征兆,死别卻常常猝不及防。
這樣的事實殘忍到,再強大的心髒,也難以接受。
因為留給活着的人的,是錐心刺骨的悔恨,是無窮無盡的思念。
惠仁帝執政二十五年,建号永平。
永平二十三年春三月,六棵胡桐神樹與綠洲木靈一夜之間盡數枯萎,泊楊城被黃沙淹沒。
永平二十五年,熬過整整兩年颠沛流離,蕭氏帶領族人建成地下城,在燥熱的地下岩漿邊,開始艱難的求生。
如果有朝一日,春風将無垠的黃沙盡數拂起,過往徐徐浮現至清晰可見,會不會有九天之外的神明都忍不住贊歎,這偉大的、不可思議的奇迹啊,竟是這群微渺的、堅韌不屈的人類創造的呢!
隻可惜,蒼天從不肯憐人心願。
天和十六年,春意正盛時,地下城被岩漿裹挾,化為灰燼,卦壘人最後的栖身之地一夕傾覆,孤獨的大漠中,聚攏于此的,都是流離的故民,近鄉的羁人。
他們焦慮,他們不安,他們無家可歸,他們是失去頭領的雁群,在家鄉城外無助逡巡。
蓮池飛得太快,累得失去力氣,變成小龜休養。
辛樂剛呼吸到新鮮空氣,撲面而來的,便是焦灼的人群,絕望的情緒。
混亂、躁動、無序。
失去決策者的群體短時間内無法恢複強大的凝聚力,卦壘也并沒有第二個地下岩漿口供他們重新建造避難所。
留下便是等死,可若是任由大家就此分散,活下去的機會便更加微乎其微。
即便了解情形,辛樂也沒有任何辦法,人生地不熟,她下意識回頭尋找小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不見了。
尚且來不及驚慌,熟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定海神針一樣,撫平了人群中迅速蔓延的不安。
“大家不要慌亂。”
小衍抱着蓮池,站在沙坡上,聲音自高處傳來,清晰入耳。
“小衍?爺爺去哪裡了?”
“是啊,長老大人怎麼沒和你一起?”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
少年眼尾的猩紅尚未褪去,顯得頗為憔悴:“爺爺犧牲了。”
絕境中的人,就指着一個念想度日,精神支柱坍塌,恐懼的情緒徹底爆發。
這一次,小衍不等他們說完,語氣堅定,不容置疑:“大家安靜!”
“發生這樣的意外,我知大家都不願看見。可當前首要之務,是尋找新的地方生活,向東不過百裡,有一處岩洞,我們休整之後出發,天黑之前尚可抵達,足以暫時躲避沙漠中的狂沙。”
小衍始終跟在爺爺身邊,他說的話可以服衆,人群漸漸平靜下來,隻有零星的擔憂。
“可我們總不能不吃不喝吧,就算趕到那裡,不也是個餓死嗎……”
小衍的發被淩亂的風吹得打在臉上,他在狂沙中不肯退卻半步,一字一頓:“将大家平安送達岩洞中,我便連夜趕回泊楊,向蕭家尋求支援,三日之内,糧草必到。”
“蕭家從未放棄我們,爺爺也會在天上保佑我們。我會擔負起爺爺肩上的責任,承接代代交遞的火炬。泊楊城也好,地下城也罷,擁有綠洲與水源的地方,才是我們的家。終有一日,我會帶領你們返回家鄉。終有一日,我會讓你們衣食無憂,不受狂沙侵襲之苦。”
“煙火為訊,蛇鱗為芯,一經點燃,終歲不滅。長明燈升上卦壘天空的那一刻,就是我們苦盡甘來的那一天,它會成為我們的北鬥星,指引我們,找到回家的路。”
“神樹護佑,重返家園!”
是一線希望,是浴火新生,是望穿秋水是……
一呼百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