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雙鞋，是KCG俱樂部贊助商提供的廣告鞋，一個明亮的鈎子标志高傲地向上翹着，這是平日裡素來節儉的周霆穿過最好的鞋。

沒辦法，這家運動品牌是聯盟的賽事贊助商，就算周霆不喜歡這家公司，也不得不在上場時老實穿着，穿久了竟然覺得意外的舒服。

更何況，這雙鞋嚴格來說有一點紀念意義，紀念着他第一次打職業、第一份職業選手合同。

“這雙鞋不能扔，對我有特别的意義。”

周霆坐在地上，強硬地說。

“我幫你脫？”方野邪惡地笑着，伸手解周霆的鞋帶。

“你到底……？”周霆鐵青着臉，忍不住道：“你到底想做什麼？你把我行李箱都扔了，我已經什麼都不剩了……你有毛病吧？……”

周霆帶着哭腔僵住了，因為他感覺到了方野的觸碰！

他的腳……分明感受到了一個來自于方野手指的觸感。

周霆慘慘的死盯着方野修長漂亮的手指，整個人吓得如同木偶一般不敢動彈。

他眼睜睜看着方野解開了自己的鞋，然後，方野剝掉了自己腳上因為雨天而變得濕漉漉的襪子。

“如果我沒記錯，這明明是KCG的贊助商定制的鞋吧？現在你已經換了新隊伍，作為隊伍老闆，我要求你扔了，很合理吧？”

這麼一說，好像确實合情合理。

周霆想了半天也無法反駁。

那雙象征着過去的鞋子被方野一個抛投，扔進了垃圾桶。

周霆啞然，自認理虧，他閉上眼睛，“好吧，”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好……好的……什麼都好。都認了吧。”

“不，還不夠。”

方野豎起一根手指，左右搖了搖，略顯陰沉地笑了：

“以後不光是衣褲，就連日用品，牙刷，餐具，衛生間，我們都一起共用如何？”

“你瘋了？”周霆的表情在一瞬間變為錯愕，面對方野變本加厲的報複、得寸進尺的逼迫，他怔怔道：

“為什麼？就因為我在全世界面前單殺了你？你覺得丢臉？侮辱我，會讓你覺得興奮？”

方野點了點頭，眯起眼睛，他的神色坦然，目光卻有一絲玩味，淡淡微笑着承認道：“你可以這麼認為。”

周霆愣住了，洩了氣一樣攤靠在牆上。

他委屈地擰着眉，沒有辦法了，他想，方野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優勢真的是倒黴自己能夠反抗的嗎？

但是，扪心自問，如果可以早知道這樣的結果，如果回到當時——自己還會擊殺“刺客之神”方野嗎？

當然是……

會！！

當然會的。

周霆臉上悄然露出一種帶有戾氣的眼神，他死盯着方野，他很清楚自己當時的想法！

周霆自認是一個外表人畜無害，但内心無比瘋狂的人，在那一刹那的機會，他不可能故意錯過。

那時，方野失誤了，罕見的失誤，這在被譽為“刺客之神”、“神中神”、“世一刺”的方野身上，極其難得，能出現這一瞬間、這種程度的破綻！

觀衆看不見，賽事解說看不見，隻有把刺客這職業吃得通透的周霆看得見！

如果時光倒流，周霆也必然會一往無前，操控着自己的角色，瞄準方野，扔出忍者的大招“千城快雨”，完成這一波漂亮又驚險萬分的單殺。

被全世界的唾罵、嘲諷又怎樣？

因為，方野對他的意義不簡單，方野不僅僅是高高在上刺客之神。

更是……

更是——他周霆的偶像……

是的，周霆不得不承認，方野，就是自己的偶像。

周霆初次進入《異界》時為什麼選刺客位？

當然是因為——方野。

甚至每每想到此事，周霆就無比懊悔自己的天真，想要和方野并肩作戰，恰恰不能選擇職業沖突的刺客，但他還是選了，在他心中，相比于緻敬，他更願意選擇去超越。

方野就是那個走在前面的前輩，同路人，讓自己一度想要超越的那個人。

至于賽場外面的輿論，初出茅廬周霆并沒有那些彎彎道道，他隻是想用這次單殺證明自己，滿足自己虛僞又瘋狂的殺意、超越自己夢想的決心。

靠着這次單殺，他值得加冕和方野相同的殊榮。

他怎麼會不知道，這會引起方野粉絲的反彈，會引起這個人氣天王全網追随者的攻讦？

他心知肚明，但他曾經那樣崇拜和癡迷方野，方野的高大形象就像一座高塔，在他迷霧重重的童年裡，燈光入雲。

方野的背影，曾經在他幻想中高大、帥氣、可靠。

他就是……那麼喜歡方野。

“怎麼，你在背後看我的眼神，我可以理解為一種順服嗎？”方野餘光掃至，微微翹起嘴角。

“你有毛病？”

看着周霆嘟起嘴，裝可憐的樣子，方野卻心知肚明，這家夥是演的——周霆分明将拳頭死死攥緊，和小貓一樣做出攻擊姿态，這家夥，他根本就是想随時給自己來上一拳，但他就是不得不忍着！

方野十分滿意。

“好了，給你十分鐘，去浴室把自己搞幹淨，戰隊經理叫廣遠，嗯，就是前幾天和你接洽的那位。他在趕來的路上，快到了，等下會有一個給你接風的歡迎儀式。”

“嗯。”

周霆點頭，長歎一口氣。

他總算是接受了自己的境遇。

他看見了卧室内的衛生間，裡面的日式浴缸十分整潔。

周霆又看了看方野，用眼神試圖和方野協商……商量着，最後的尊嚴。

這是最後的遮羞布：他是否有權力，在宿舍裡關門。

雙方僅僅是眼神交鋒。

方野揚起嘴角，卻沒有絲毫回避的意思。

“你……你就是鐵了心，想看我笑話是嗎？”周霆歎了口氣，敗下陣來，他算是明白了：以後在方野的房間内，将沒有任何尊嚴可言。

他認命似的笑出了聲，走進浴室。

“入浴劑在旁邊，倒浴缸裡就行，手機可以放一旁的支架上。”方野在遠處懶洋洋地說。

周霆慢吞吞四處打量了一圈，許久才嗯了一聲。

水流作響。

窗外雨聲肆意。

周霆調整花灑，任水流淌過臉頰，沖刷掉這個雨夜的一切。

和過去告個别。

雖說走投無路，未來也不太可期，當方野的替補幾乎等于雪藏，上場機會無比渺茫，但是好歹這十年簽約費還清了父親的貸款，這幾年來，總算能夠松口氣。

而方野呢？此時他不聲不響地半靠在浴室門欄上，眼神複雜，不知道在想什麼。

周霆身旁的水蒸氣撲面而來，還有入浴劑的清新芳香。

許久，方野突然十分鄭重其事地對霧中人說道：

“退讓，換來的隻能是得寸進尺，别妄想得到尊重和心疼。面對我時是這樣，面對網絡輿論時也一樣。你自己考慮吧。”

周霆聞言，透過水霧，深深地看了方野一眼，良久，他嗤笑了一聲，反過來嘲諷道：

“你又懂了，你一個家道殷實的富二代，當然可以講出這些大道理，你可以任性去做你想做的事，你可以花很多很多錢雇人在網上黑我，或者黑我那賭鬼父親，我又沒辦法對你反抗。

“但是方野，你根本不知道我們這樣的小人物有多可憐，沒有錢，沒有人脈，一無所有！我不退讓，你要我怎麼做？！在網上發瘋嗎？這豈不是讓我變得更加可笑？你的粉絲們叫我小醜，我難道真的要成為小醜，和你的粉絲對噴，和你對罵？”

“總算忍不住大呼小叫了？”方野笑了，“好不容易看見你生氣的樣子。今天也算很有意義。”

“我的笑話還不夠多嗎？”周霆慘笑着，他滿臉怒容，咬牙切齒，“你賜予了我多少？你又親手安排了多少？”

方野陰下臉來，抿着唇，沒有說話。

“你不能期待一個灰頭灰臉的人突然變得和你一樣光芒萬丈，方野。”

他明白自己最大的黑點，是父親涉賭。

這對身為電競國手的周父來說，是晚節不保的大事情，是聲譽的毀滅和粉碎，是給周霆造成行業上無窮無盡的麻煩。

周父胸無大志，死在錢堆上，若是不跳樓，遲早也是要锒铛入獄。

公平公正，始終是電子競技的底線，而周父走上這條路，周霆身為兒子，就必須忍受觀衆們異常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周霆，是否光芒，看得是你是否願意變得光芒，你現在就像個駱駝，把腦袋埋在沙子裡逃避。”

方野眯起眼睛，驕傲地銳評：

“不過，你好歹是個幸運的駱駝，隻要我願意，輿論将不會再傷害你，你隻要乖乖的，讓我高興。”

周霆咬牙切齒地哼了一聲：“那我還得跟你道一聲謝謝咯？”

“呵，難道，你不用謝謝我幫你還債？”方野輕描淡寫地、惡狠狠地擊碎了周霆最後的驕傲。

還債……

周霆瞳孔一縮，一滴眼淚終于不争氣地順着眼角滑了下來。

方野提前一次性支付了十年的簽約費。

這對一個新人來說根本就是施舍。十年，就是電競選手一輩子的職業生涯，所以，他必須要給方野打工一輩子。

“謝謝。”周霆小小聲說，略有些陰陽怪氣，“我應該感恩，并且反思自己。”

一般選手工資三年一付，如果要提前支付，恐怕得簽對賭，但方野沒有，他在合同上給了周霆最大限度的寬容、讓利和超過同期新人的溢價，幾乎原價一次性支付了所有工資，讓周霆這個被生活折磨的遍體鱗傷的男人，得以停下來喘口氣，不用面對無窮無盡的追債。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方野是周霆的貴人，他做到了能做到的所有事情，這是周霆一輩子都無法還清的恩情。

生活是一把刀，它消耗了周霆所有的力氣，切掉了這個少年的沖動，讓他變得膽小，讓他在方野面前退縮，讓他無論被如何傷害，都忍不住對方野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