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承意剛打開木盒,斷臂刺客便道:“且慢。”
“你一個将死之人還慢什麼慢, ”墨承意扯下他的黑色覆面,端詳,道, “長得倒是挺人模狗樣的,你們真不打算說?”
一排負傷刺客眼神狠戾絕決,根本不怕死,又哪裡會在意他的威脅之言。
斷臂刺客咬唇沉吟,忽然松了牙關道:“我說的話…你們能答應我一件事麼?”
急轉而下的态度始料未及,他同夥全傻了。墨承意覺得有點意思,擡起扇子,抵在他喉結上重了重,是個十足危險的暗示。上下滾動幾遭,不待迷茫的同夥反應,他歎眼一閉,道:“陳慶與涼州右扶風數日前曾到過此地,談話内容為何我也不清楚。但似乎是事關尋人,特以重金換一名女子的賣身契。我今夜來,也是為了掩護其人安全轉移。”
“賣身契?”柳垂澤秀眉輕皺,道, “你可知那名女子是何身份。”
斷臂刺客噎了噎,短暫搜腸刮肚一番,搖頭道:“不知。”
“隻知道她是名舞姬。”
墨承意分外無語:“那你還說不知道。”
“舞姬隻是個幌子罷了,其實身份究竟是高門貴女還是窮清貧民,我也接觸不到,遑論更細緻的消息了。自然沒有結果, “斷臂刺客道,“能說的我都說了。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柳垂澤朝他走近幾步,因為有意外之喜心情稍霁。他垂眸俯視,溫聲道:“你想要什麼?”
“長安城南,東渡口。”他已撐到極限,渾身失血過多已泛冰涼。艱難仰頭,看着視野間那溫良如玉的面孔,眸色閃過一絲難過,輕聲念着, “那裡有間船蓬…我的弟弟妹妹還在那裡。我……隻懇求大人,能将他們一并救出,找個好人家。如此便好……”
柳垂澤垂下眼睫。
腳邊氣息漸弱,他忽然低音:“你信我嗎。”
無人應答。隻剩風聲呼嘯。
“柳大人?”見他失神,墨承意喚了他一聲。
柳垂澤仍舊沒動靜。
緩了須臾,他瞥去那遠方川黛一眼,又落回。無言扯了扯唇,不過多停留。
墨承意跟上他,向後方剩餘的十多人看了幾秒,背手走着,又試探性地喚了一次:“垂澤。”
柳垂澤滞了步子,偏頭道:“方才那人的屍身,我需帶回柳府。”
“行,”墨承意對此沒有異議,也不關心他要這屍首做何, “等下我會命人搬走。”
柳垂澤并未繼續往前,無精打彩轉過身,本想提醒衆人将那數名刺客綁走,卻不料已有幾人掙脫,正執劍俯首直沖墨承意後背而來。
恍惚之間,他仿佛又看到天邊血光無極,硝煙彌漫,死亡的氣息充盈口鼻。
而手中手中沾滿鮮血淋漓,腳底是無辜慘死的黎民百姓。與他當面以劍刃相見的失智暴君笑容偏執痛楚,劍刃已沒入一截直達心腔,血線蜿蜒,殺戮夠多了。
此刻什麼安危克制全被抛諸腦後。柳垂澤拽了他一把,擡臂替其擋下一擊,悶哼忍下一陣撕裂感的激痛。他們本在湖邊,此下動作幅度稍大,柳垂澤腳下一個趔趄,雙雙栽入清湖。
“陛下!”李權貞狂奔過去,氣急敗壞地停在岸邊,展臂欲跳下去,被曹衡一把揪住。
他轉過身,道:“曹大人,你攔我作甚?!”
“我不攔着你,難不成眼睜睜見你送死?”曹衡不屑地笑了笑,又恢複成往日棺材臉道, “陛下與柳大人武功高深,僅僅是落個水倒也不至于危及性命。倒是你,這湖底暗流湍急,你又沒個應對措施,下去了還得了?能活着回來嗎就想救人。”
李權貞略一思索驚覺的确如此,但往常操心慣了,也改不過來。急赤白臉走了幾步,道:“那我們要怎麼辦。”
曹衡:“還能怎麼辦。”
他斜睨重歸于寂的湖面,補道:“自然是先将那刺客解決,再乖乖地等了。”
……
夜色之下的綠林莽莽落了滿地清冷,煙霏絲柳,綠陰搖曳。是不曾到過的路土。
懷中人昏迷不醒,手腳寒涼。唇色蒼白,眉間舒展。太安靜了。墨承意心道。
他顫着手撫上對方的側臉,指腹摩娑,靜望他漫長一段時光,神智愈發不甚清明。自二人墜湖起,随之胸腔溫度殆盡,氣息無存,他眯着雙眼為柳垂澤渡氣時,腦海又浮現大半畫面。
他目睹了柳垂澤成千上萬種死法。
有萬箭穿心,至多被吊屍城門以此懾衆。或者咽喉刮開,衣染似楓慘死殿堂。更甚失了心神,猶如瘋子被當衆斬首。大多太多。
墨承意在夢的盡頭中望見江南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他與柳垂澤相互依偎坐在輕舟裡,傍水畫橋,好不悠閑自在。可轉瞬間他卻在驟雪飛揚天地間,落吻過後安然合上了雙眼。這些本不該同自己有關,但卻令他心痛如折磨。
他嘗試呼喚柳垂澤多次,總是沒效果。
“靜竹。”
“你醒醒啊,愛卿。”
“…柳垂澤?”墨承意蓦然失了章法,隻覺懷裡之軀好冷,反應過來急忙道, “你身上好涼,我去生火。”
火舌躍然輕舞,愈發轟烈龐大。溫熱烘幹浸濕的衣袂,分明很暖,疲倦與不安稍稍淡去,隻剩柳垂澤依舊不省人事。
墨承意急了,語氣又輕又灼,自言自語道:“是火燒得還不夠熱嗎。”
于是他又往裡添上幾捆枯枝,火光澄亮,鍍上柳垂澤白皙舒顔的臉。
他又耐心等了幾個時辰,直至天邊泛湧魚肚白,曦光傾瀉,照亮整個天地,柳垂澤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彼時衣物全幹透了。墨承意正在替他穿戴,腰間玉佩系到半,見他蘇醒頓時喜笑顔開,連忙把人扶了起來,道:“感覺怎麼樣?”
柳垂澤眼尾被寒意刺得泛着紅,有氣無力朝他笑了一下,道:“尚可。”
“你這是要吓死我,”大起大落的心緒終于在此刻平息,墨承意眼眶總有瑩潤,柳垂澤毫不不疑,若是他便這麼死了,墨承意這雙眼指不定得哭瞎。于是,他象征性安撫幾下,将對方逗得無奈扶額,道, “摸我幾下就是安慰了嗎?柳大人來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可沒那麼堅強。嫌少。”
柳垂澤屢試不爽道:“那,我親你一下?”
墨承意似有動容:“你真是學到精髓了。”
“這還少嗎?”柳垂澤淡笑, “眼下定然耗時良久,必須要趕快出莊。你先扶我起來,休整一下便去山莊中探查吧。”
“這不是劫後餘生嗎?”墨承意動作一頓,還是滅了火。
“這不是沒死嗎,”柳垂澤咳了幾下,穿好衣物,扶住一棵樹。笑得病氣滿溢, “關于陳慶與涼州右扶風之事,我似乎記起些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