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禦史是聰明人。有些事情,想來也不必哀家過問。”
黃裙婢女步姿媛媛,托着紅漆木盤繞到柳垂澤身後一側。目光幾經考量暗窺,将煮好的香茗奉于他的手上。
“多謝。”柳垂澤朝她略一颔首,接過茶盞,掌心沁入陣陣燙意。他深知孟雁此番話裡其中輾轉隐晦之意,頓時顯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回她, “蒙太後擡愛。不過柳某實在是能力有限,您所說那件事,恐怕無法辦妥。”
孟雁翹起蘭花指,撚着一顆皮色豔紅的荔枝,如在觀賞舉世無雙的夜明珠。左翻右轉,視野中,那血色果實後面是柳垂澤神情難測的表面功夫。她長歎一聲,細語着:“柳禦史可知,春壽宴當晚,哀家身于何處?”
柳垂澤心底思緒驟然一變。
他自然清楚。按照她的手段,以往皆是滴水不漏,嚴絲密縫,無一不差。現如今出了如此大的偏差,又怎麼無知無覺。
放下茶盞,道:“太後這是何意。”
孟雁揚首,本就淑麗尊貴的容貌愈發明豔動人,幾乎到了張揚媚惑的地步,攝人心魄。她與柳垂澤無聲對視片刻,終是擡起一隻手,意有所指地道:“哀家知道,你是陛下身邊的紅人。有些話、抑或有些事兒,你若開口,他自是會允的。”
柳垂澤不上當,當機立斷:“隻可惜微臣膽量小得很,恐教您失望了。”
“柳垂澤,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動你是不是, ”幾次三番示好皆被婉拒,孟雁也不再溫柔憐語,怫然不悅地道,“陛下年紀小,你身為禦史大夫坦然接受他的多番示好毫不避諱便罷了,如今甚至是肌膚之親你也盡數受着。哪還有點監察百官的清明之表率?你可知道,若我将此事昭告天下,你将會如何?”
可見她氣得着實不輕,連對外自我尊稱都舍了。
“我自然是懂的,”柳垂澤一口茶沒動,起身行禮,毫不在意地道,“快入夜了,太後也早些歇息,微臣告辭。”
孟雁攥緊手中繡帕,面色不善凝視着他。随之閉目深吸一口氣,似是有點疲倦,揮揮手,便讓柳垂澤順理成章離開安甯殿。
況且這天色漸晚,執意留住他又怕會引起墨承意的懷疑,倒不如先撤一步,保個日後周旋的機會與可能……待柳垂澤消失在長階盡頭後,她端起案幾上那杯無人用過的茶水,嗤笑一聲,掀開杯蓋盡數倒入花盒中。嬌豔杜鵑水珠剔透。
出了安甯殿,柳垂澤沒急着打道回府,而是拐進一方清池邊。停下步伐,揚首眯眸看向天穹如火那一點日光。直到身側傳來細微動靜,他目光才挪移至眼尾,攜染一絲笑意。花木重歸寂靜,才提音道:“查到什麼了沒。”
“……查到了查到了, ”花樹再顫,從枝葉間鑽出一位白衣少年,正是柳清。柳垂澤看着他,聲音輕而緩, “沒受傷吧?”
柳清埋頭,忙摘除衣上雜葉,聞言仰起一張白淨單純的臉,笑道:“沒有的大人。我都沒被人發現!探進宮殿也沒被阻攔過,怪順利的。”
“哦對。我看了下,現如今議事殿隻有花嫁與曹衡,各自手中文書不下五本,”柳清一五一十闡述自己所見所聞, “其餘末枝細節我沒聽清。但大緻内容了解得差不多啦。”
柳垂澤由衷誇贊道:“很棒。”
柳清被誇得心花怒放:“而且他們似乎是在讨論……有關涼州貪官與駐守邊疆期間頻有匈奴進犯的事。那曹衡還跟墨承意提了一嘴什麼…鄭大将軍歸京來着,挺嚴肅的,說此人表面心向故裡,實則在背地蓄勢發作,畫城防圖以供昭軍一一逐破,志慮不純。目前已譴人前去暗探所言虛實。想必不出四日,便能拿到消息了吧。”
這倒是與與他心中猜測大同小異。柳垂澤冥思頃刻,道:“我要去趟禦史台。”
“那我要跟着嗎大人,”柳清鬥志滿滿, “我可以站在一邊兒幫您打探敵情!”
柳垂澤啞然失笑:“也好,那你便同我一起回去吧。”
甫一踏入解史台,禦史中丞便步履匆匆小跑過來。手裡還握着一捆卷軸。陳彰緩了臉色中湧動的凝重,将卷軸展開,道:“李大人方才來過了。見您不在便将卷軸放下離開。不過這卷軸在下事先早已浏覽一遍,隻是這上面内容…”
“有何問題?”柳垂澤蹙眉。
“…有些,怪異吧,”陳彰上前一步,擡指指向其間一行字, “涼州近幾年時遠不濟,貿易财政滞寒不前,早就榨不出半點油水。據這上面所載,卻明确說右扶風家财萬貫,金山珠寶猶如滴水彙海。但我前幾日查了查,發現他府中根本就是貧病交加的境地。而他也面黃肌瘦,形如枯槁,怎麼看也不甚符合“家财萬貫”這一說法。”
柳垂澤接過掃視一眼,沉吟道:“這麼說,是故意而為之,還是無意之舉…”
但是刑部是萬不可出現了點差錯的。
陳彰吞咽困難,半晌,才沉聲道:“此事過于蹊跷,在下覺得,不似表面上看那麼簡單。背後必定還有其餘勢力與牽連,隻是我們目前還未查探到。”
“你說的大差不差,”柳垂澤淡笑道,“話說,右扶風與那工部侍郎之前,是在哪家哪人共同商讨關于陳晚莺贖金一事?你可查出什麼了沒?”
陳彰道:“查到了。”
柳垂澤挑眉:“是誰。”
“……是魏家,”陳彰歎氣,“家處杭州,并有一子。其餘的,不知為何就是查不到。估計是被發現了。”
柳垂澤道:“杭州……舞姬。引導目的太明确,不論如何,我都得親身去一趟。”
某種猜想得到證實。他收好卷軸,眺向窗外星河鹭起,柔聲道:“這事暫時壓制住,不可外露。待時機成熟,再做定奪也不遲。”
陳彰點點頭,同樣将目光放遠。此時暖風斜流,吹落幾朵擺曳着的海棠花。飄轉悠悠而下,浮于池面,驚起圓圈漣漪水波。
繁燈四起的長安城浸于夜色間,人語喧嚣,市井熱鬧鼎沸接連不斷。
柳清瞧什麼都覺得新鮮,到處亂晃,不多時使買下了滿懷的吃食用具,數量可觀。彼時站在糖水鋪前,一串糖葫蘆糖衣薄瑩剔透,山楂裹入其間,顔色賣相都是上乘的。散發淡淡甜蜜香。柳清饞蟲都被勾了出來,咽下一口唾沫,轉頭迎上柳垂澤慈愛自若的眼神。
鬼使神差,他神緒恍惚一瞬,油然而生一種“大人就是我親哥”的錯覺。嘴皮子功夫比動腦快:“我想吃。”
“怎的今日這麼嘴饞,怕不是又嫌棄劉管家手氣,沒用飯吧?”柳垂澤淡着笑瞥其一眼,拿過糖葫蘆結了錢,遞給他, “甜食不可多吃。等會我帶你去找個攤子喝幾杯茶解解膩。”
柳清一口咬下,臉頰一側鼓起。含糊不清地道:“大人,你真好。簡直就是我親哥。”
柳垂澤見他步伐不甚穩安,便從他懷中取走部分物什,邊走邊道:“我何時不是你兄長了。”
柳清雙眼泛光,開心得難以言表:“那我以為隻是表面說說而己嘛。”
“……你哪來這麼多小心思,”柳垂澤忍俊不禁,看着他吃東西, “日後你想喚喚兄長便喚,怎麼舒服怎麼開即可。這有什麼。難道我在你心裡原來是這麼拒人于裡之外的模樣嗎?”
柳清連連否認,咽下滿嘴酸甜:“不是不是!哎茶攤到了兄……長,你應該也渴了吧?我們快去占個座吧待會兒沒位置了…”
話音未落,他便大步流星朝茶攤奔去,臉上臊得很。柳垂澤看他一副痛心疾首,悔恨到語将舌頭咬下來之憨态,不禁感歎真是笨到可愛。分外無奈,輕輕搖了搖頭,擡步跟上。
柳清解決完糖葫蘆,轉頭便去拆那用油皮紙包紮的一袋桂花糯。剛翻折至一半,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擡頭問道:“兄長,你想不想吃桂花蜜餞啊?”
正在飲茶的柳垂澤一頓。貼心倒滿一杯茶水推向他,莞爾道:“是你要吃吧。”
“我哪有一一”柳清當即不滿叫出聲。卻見對面飲茶的柳垂澤眉間緊鎖,正感到困惑,柳垂澤便起身了。
柳清身軀一覆:“怎,怎麼啦?”
未回應,柳垂澤眸光一暗。
“清兒,你先在此地稍等片刻, ”柳垂澤将荷包放至桌上,側身同走來的攤主說了幾句。複側眸,目光落在他身上,輕聲道, “要喝什麼隻管向這位攤主要,我已付了白銀。”
柳清直覺不對勁,神情嚴峻:“兄長,發生什麼了嗎?那你什麼時候回來我要等你嗎——”
“過不了多久,柳玉會來接你, ”柳垂澤明顯隻打算回後面的問題,避而不談前者,說完轉身就走,“不用等我了。解決完一些事我自會回去。不必擔心。”